付秀宏
培根說,憤怒能使傻瓜變得機智,也能使聰明人變成一個傻瓜。
有時候,這句話會讓我想起「身份」,它不就是爆發火氣的根源嗎?問世間「怒」為何物,直教人變顏變色。你憤怒什麼?別人有的是理由跟你憤怒瞪眼,但那些沒憤怒的人,就因為他沒有你那樣的身份。一旦有了居高臨下的身份,他也就會時不時整出點兒歪氣來。所以,憤怒是用自己高貴的身份當作槍膛製作的一種武器,可惜常常我們的手和嘴巴無法支配它,它卻可以支配我們的手和嘴巴。
記得去年夏天,在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和妻子吃過晚飯去小公園散步。突然,一陣喧鬧聲傳來。我和妻子循聲走過去,看到寬敞的公園入口有人在吵架。一位穿着時髦、渾身珠光寶氣的女子傲慢地站在一側,用手使勁兒撣着她漂亮的裙子。她旁邊是一個滿臉是汗的男子,低着頭對她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蹬車靠邊走,你突然騎車拐過來......」「你是男人嗎,蹬車拉啤酒怎麼不長眼,沒看見這是公園嗎?這次長點記性,便宜你了。」說罷,女子狠瞪了男子一眼,罵了聲「農民」!
這時,我和妻子才注意到那個「農民」的臉上的血印,一定是那女子留下的撓痕。男子捂着臉望着女子遠去的背影說:「是她突然拐彎過來,撞上了,爬起來馬上上手就抓了兩把。我的身份是農民不假,但憑辛苦勞動賺錢,不低人一等。」看着這一幕,驀然想起女子內心--鐵定反感男子到小公園賣啤酒,但她忘記了在小公園同樣不允許騎着自行車繞圈兒。女子外表可人,衣着光鮮,潛意識裏自己的身份遠高於農民。
在哥倫比亞一場足球聯賽中,一隻貓頭鷹突然飛入,結果不幸被足球擊中墜落場內。主裁判隨即吹哨中止了比賽,但比分落後一方的巴拿馬籍球員莫雷羅十分氣惱。他猛地一腳把受傷的貓頭鷹踢出了場外,貓頭鷹當場斃命。現場的球迷們看到這一幕憤怒不已,隨即大聲喊道:「你是什麼人啊,莫雷羅下課!」
莫雷羅隨後道歉,但球迷們沒有接受他的道歉。哥倫比亞聯賽主席稱,面對貓頭鷹受傷的意外場面,莫雷羅不在第一時間去關愛,反施於虐待致死的行為,被罰不能參賽。一個人面對突發事件,最能考驗道德修養。那些不在少數趾高氣揚的人,往往因身份膨脹,忘記了沉穩和低調。其實,一個人最高的身份是沒有身份,在任何時候都能讓人如沐春風--方為聖者。
朱自清說,葉聖陶是一個極和易的人,輕易看不見他的怒色。大家聚在一起,有時不免爭吵,甚至憤怒地指責什麼,一味地憑着作家的身份而四處開炮。但葉聖陶總是聽着,別人怒火中燒,不斷地問他意見,他微笑着說:「對這些,我弄不太清楚。」有一次,葉聖陶把登有自己文字的《晨報》副刊特地從家裏捎過來,這些辛辛苦苦保存的東西最終卻被朱自清弄丟了。當葉聖陶發覺時,只略露惋惜的面色,隨即說:「由它去吧!」朱自清非常慚愧,因為他知道葉聖陶寫文章從不留底稿,但這些文字的丟失並沒有讓他出現惱怒抑怒的狀態。
像葉聖陶這樣溫文儒雅的大師少之又少,從內心裏不擺身份是他不會憤怒的根源。有人可能反過來說,不擺身份是因為當時他沒有身份。這句話只說對了一半,因為這裏邊還有人性涵養的柔和底子起作用。
有些人不擺身份,其實是為了擺另一種身份。這種行為與溫文儒雅無關,是因為隱忍的心術或深度的韜光養晦。1360年,朱棣在戰火中出生,他是朱元璋的第四個兒子,這是真的。但那個給予他生命、並撫育他長大的母親卻並不是馬皇后,那個帶着幸福的笑容看着他出生的女人早已被歷史湮沒。這個不擺自己真實身份、隱瞞真相的人正是朱棣。
因為朱棣是皇帝,而且是搶奪侄子皇位的皇帝,所以他必須是馬皇后的兒子,因為只有這樣,他才是嫡出,才有足夠的資本去繼承皇位。朱棣生母的身份已由我國兩位著名的史學家吳晗先生和傅斯年先生論證過,但遺憾的是,那位生下朱棣的母親的生平後世已無人知曉,我們只知道她的兒子抹煞了她在人間史料留下的全部痕跡,不承認自己是她的兒子。
朱棣不間斷向馬皇后的神位行禮,他修改了史書,排除親生母親的神位,藉以提高自己的身份。朱棣讓世人忘掉自己的身份的行為,是支配和統治強權的需要,這個時候身份就是樞紐,他想坐穩江山就必須忘掉母愛。身份竟然這樣可怕,讓一個皇帝絞盡腦汁地不承認自己的生母。因為公眾意識讓身份不斷發出耀眼的光芒,這種光芒可以控制人們的身心很長很長時間。
身份不是與生俱來的,我以為,堅毅、勤勉的性格能夠成就身份。但一個人擁有身份,不一定就要擺出身份。實際上,單單有身份,遠遠不夠,還必須有包容、有忍耐。因為,人生像一圈又一圈的年輪,總有與你的身份不相符合的事物出現,如果誇張地去斥責低於你的人或物,那麼人生軌跡未必順達。所以,對於身份請你不要太在意,有時可以忘掉它,忘掉。
忘掉自己的身份,就是在退縮和靜守中對不如意的事物進行包容,心在時時刻刻能夠放下。素處以默,妙機其微。或許,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斷學習和昇華中,像茶一樣在揉捻中展現自我,在焙火中去除雜質,昇華自身,在歲月中轉化成為最想要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