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反覆下,香港的劇場在短暫的重開後又再次關閉,空蕩蕩的劇場,在等待着觀眾的回歸。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與「非常林奕華」聯合製作及呈現《一個邀請:人約吉場後》劇場錄像系列,請來30位香港演員不經綵排,獨自走入自由空間大盒,面對沉寂的觀眾席一訴衷腸,30條影片呈現出30種思考、掙扎、直覺、恐懼、期待......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尉瑋 圖:西九文化區管理局及「非常林奕華」提供
「孕育」的過程
早前,林奕華在直播中與參與演員之一林珍真對談,說起了整個計劃的初衷。疫情爆發,人群隔離,空寂的劇場中沒有表演和觀眾,一個人去到一個空的劇場中會發現什麼?又會令什麼發生?這個好奇催生了《一個邀請:人約吉場後》。林奕華說,最初的構想是邀請三位女演員來實現計劃,「一位是啟發我如此做的葉麗嘉,一位是由去年開始在自由空間中曾和我們一起分享的彭秀慧,第三個則是林珍真。」這三位女性,一位是母親,一位已婚但不是媽媽,另一位未婚,正好可以從三個不同的面向切入,讓大家看到她們如何和這個空間發生關係。最終計劃擴張成為30位演員的劇場獨白,其可琢磨的多樣性更為可觀。
但回到最初,女性與空間之間的關係有何獨特之處?在林珍真的視頻片段以及她與林奕華穿插於創作過程中的對談裏,出現了有趣的角度。在林珍真的片段中,她在空蕩蕩的劇場裡想起了和女兒玩捉迷藏的回憶,她總是為自己找到完美的遮蔽物,然後再跳出來大叫「peek-a-boo」,女兒則藏也不藏,卻歡天喜地在玩着自己想像中的「peek-a-boo」。林珍真在靜默的觀眾席間跑上跑下,有種疲累和焦急似乎就要溢出屏幕-在天真的孩童面前,大人的想像力顯得如此匱乏。一個創作者感到自己創作力的缺乏,那簡直如同當胸中箭。
這個版本的視頻其實是整個拍攝的第三個版本,在前兩個版本中,林珍真親吻每一張椅子,念出椅子上的座位號,然後訴說「我愛你」;之後越來越多的憤怒湧入其中,她越來越生氣,如同要拆毀觀眾席。
林奕華好奇林珍真走入劇場中的這種「忙碌」感,他看到了她的不安。「為什麼女性對『空』這樣東西有這麼大的不安全感呢?」林奕華說。在他看來,女性孕育生命的過程與藝術創作之間有太多可以比對的方面。「男性沒有辦法享受一個生命在子宮中慢慢形成,令到這空間產生另一種意義。所以你懷孕過程中的那種 fascination,是沒有別人可以感受到的,那個感受只有你可以感覺到,它不是虛幻的,而是實體。而我只能在創作中感受這個『空』-有一個演出的時間,有個題目,有一個創作的時間,去『生』它出來。」但作品不會離開你,孩子會。「這就是另一個問題了。」他接着說,「對於作品你只能『給予』,而不能問它拿回什麼,所以它離不離開也不是很關鍵。作品一旦完成,我們往往只能去完善,卻很難去改動什麼,因為它有了自己的生命,這(和養小孩)是相似的。就像我們現在做這個作品,之後我回想的,更多的是過程,是經歷。」
挖掘自我的痛感
站在空蕩蕩的劇場中,剝離了角色、劇本,甚至缺失了觀眾的目光,你面對的唯有自己。就如同在疫情中,正常生活的受阻與剝離,反而在另一個維度迫使我們與自己相處。當從前所依賴的社會準則與人際交往逐漸土崩瓦解,我們又要靠什麼來支撐起自己對世界的認知呢?
《一個邀請:人約吉場後》是一場實驗。空蕩蕩的劇場,好像什麼都沒有,又好像塞滿了一切。演員入場前,林奕華會告訴他們,會有一個攝影機設置在空的劇場中,除此之外,「你做什麼都行,我們會在外面看到你做什麼,但不會影響你。」
突然進入空劇場是什麼感覺?「如入無人之境,像進鬼屋一樣!」林珍真笑說,「剛開始的時候很黑,如果你不熟悉這個劇場,很可怕的,連台位在哪裏都不知道。後來開燈後,你可以看到這個空間,但有個壓力在那裏-在裏面你可以看到什麼呢?除了實物之外?這對我來說很困難。通常我知道自己進劇場是要做什麼,我從來沒有試過為自己來做一個project。沒有觀眾,我會做什麼呢?當時很迷失,沒有安全感,所以我要找一個對象來做一件事情,於是我會去拆觀眾席,去親吻椅子。到後來,我才慢慢開始看到我自己,看到我女兒。」
林奕華讓林珍真想像劇場是個遊樂場,「如果你的女兒來到這裏,會怎麼玩?」林珍真由此入手去建構,卻沒想到打開了自己脆弱的開關。「我就發現,其實我不是很會玩的。慢慢的,creative這個字好像是開了我的某個開關。我會發現:阿女,我沒有你creative。講完這個字,我已經想哭了。不creative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弱點。特別是做創作,當別人說你不creative,其實是潛意識裏告訴你『你不適合做這行』。所以我會在裏面說:creative害死了多少人!我其實一直被這個困住。但是諷刺的是,老是想着要creative其實會令到人不creative。這其實是我的掙扎點。」
展現脆弱的時刻,恰恰是回到自己的時刻。演員在空的劇場中所經歷的,也許遠比一場「扮演」來得更新奇,卻也更兇險,充滿了挖掘自我的痛感。在空的劇場中,「如果任何東西拿起來都能成為一個idea,那未必一定需要特定的對象、觀眾、主題,都可以變成你自己的『自由空間』。如果以前你會被觀眾的沉默搞到焦慮,那未來是否可以『創造』出觀眾來,和觀眾的關係是很有機的,也可以持續地和自己有機地對話。」正如林奕華所說,疫情之下,我們很難再用過去的標準和模式來建立觀眾和表演者的關係。「這種環境對很多人來說,他都在找自己如何面對現實。」我們很難再用劇場中的現實來和觀眾溝通,觀眾與表演者,要互相成為對方的inspiration。
劇場很小,但創作很大。「以前只是盯着觀眾席,現在可以看到周圍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