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張愛玲曾說過︰「對於三十歲以後的人來說，十年八年不過是指縫間的事。而對於年輕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三十歲就像是青春的黃金分割線，人一旦到了三十多歲，就容易瞻前顧後，多愁善感，覺得時間不再是大塊任由揮霍，而是變成顆粒狀緊張支配，對待生活多了些敬畏和矜持，但是也會伴隨着持續的隱痛和焦灼。
暴雨將至的那天晚上，家裏沒電了，彩雲被母親攆回婆家，她的懷裏抱着熟睡的兒子，在母親的目送下頭也不回地上了空蕩蕩的公交車。彩雲與我同齡，當年大院裏一群孩子就屬她個頭高，腿長跑得快，後來進了體校。一晃好多年不聯繫了，再見時她成了孩兒他媽，栗色短髮，牛仔短褲，身材還是那麼高挑，踩着高跟鞋跟在娃身後，一高一低的有些突兀，最惹眼的是她眼角的細密魚尾紋。說起過往的經歷，她悻悻地說︰「運氣不好。」當年省隊來選人趕上她的腳受傷，遺憾錯過，文化課不好只能讀中專，學的護理專業，畢業後當了護士，後來去私人診所幹，今年疫情後診所關了門，她就在家看孩子，兼職做做微商。「一見面我就和老公吵架，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每次都忍不住，索性我長住娘家，這樣我不憋屈，他也清淨！」她說得輕描淡寫，我聽得五味雜陳。臨走時她又說︰「怎麼都是過，要學會哄自己開心，千萬別虧待自己。」男孩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奶聲奶氣地說︰「拜拜！」望着彩雲的背影，我猛然間想起，她的爸爸去世七八年了，那時她還沒成年，下面還有個妹妹，現在終於有了大人的模樣了，她的爸爸在那邊也能放心了。
樓頂住戶是一對八十後夫妻，剛搬進來就遇上臥室暖氣片爆裂，大水泡了地板，忙活好幾天才換上新的，恢復正常，兩人沒有半句抱怨。有鄰居說︰「這老樓二手房，誰攤上誰鬧心，他們小兩口真有耐心。」後來了解到，女人當小學老師，男人從事手工藝創作，在家做各種泥塑工藝品，也經常受邀上展會。不久，女人肚子隆起來了，每天上下樓小心翼翼，用手托着後腰，臉上溢滿將要做媽媽的喜悅。然而，萬萬沒想到，孩子早產，剛出生就進了保溫箱，每天探視時間他們只能隔着玻璃遠遠看一眼。半月後孩子又進了重症監護室，花了十多萬最終也沒能留住。她坐了個空月子，淚水在心裏倒流成河，每一滴都重如千鈞。但是，很快夫妻倆就恢復了往日的神采，進出拉着手，有說有笑的，就像水過無痕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偶爾有人問起，女人也不怒斥，平靜地說︰「還年輕，還能再要！」男人木訥寡言，似乎把所有語言都用在手作上，捏合塑形，神奇點化，把日子過成了繽紛多彩的樂章，有高潮、有低谷、起伏不定才是迷人之處。或許，最迷人的就是他們的愛情，患難與共，相互依靠。
我在被誤解和受挫的時候，經常想起彌雅。認識她十多年了，她身材嬌小，文靜，但很有追求，屬於劉若英那樣的女子。到了訂婚的節骨眼，她作出一個任性決定：先上研，再結婚。「第一次考研，調劑的學校不滿意，我要再來一次，人生才不後悔！再說了，男朋友是研究生，我不想將來婚後比他矮一等。」她不徐不疾地說道，幸運的是婆家人很支持。她苦熬一年，在租住的「鴿子」間裏埋頭備戰，順利考上武漢大學研究生，那年夏天，她做了新娘，不久就懷上身孕，濟南武漢兩地跑，老公略有微詞，她卻總能安排得妥妥當當。兒子出生，月子還沒坐完，就到了論文答辯的日子，她再次作出一個任性決定：「我必須去！誰也別攔着我！」就在家人都為她捏把汗時，她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老公不情願地把她送上了火車，兩天裏匆匆去匆匆回，一切都很圓滿，她說這是給自己一個交代。從城西到城東，她搬過五次家，換過N份工作，遇到過很多波折。有一年婆婆看孩子從高處摔碎股骨頭，住院動了大手術，她辭職在家看孩子，無法工作帶來巨大壓力，曾一度喊着要離家出走。就在上個月她迎來結婚四周年紀念日，她寫道︰「這幾年就像一個多世紀那麼漫長，多個角色的迅速轉換，上有老下有小的困境局面，帶娃與工作的艱難抉擇，各種不如意一茬接着一茬，讓我應接不暇。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都想逃跑，但最終沒有放棄，真想對自己說一聲︰『謝謝你！』今天搬進自己的新房，有種幸福得想要在地上打個滾的衝動，這就是生活呀！三十多歲，剛剛好！」看到最後這句話，我的眼裏盈滿一團溫熱。我見證她一步一步走過來，自己認準的道路再難也要咬牙堅持，這種勇氣和堅韌就是最好的成年禮。
每個年齡段都會懷有對未知的恐懼，這是人性本能；每個生命都會存在各種的委屈，這是人生無常。生活遠比電視劇要複雜詭異，很多時候，我們連追劇的時間都沒有，都用在了半人半神打怪闖關上，就像《三十而已》裏女主人顧佳的肺腑之言，「生活就是戰場，任何時候，都要繽紛迎戰。」過三十五歲生日那天，我回想自己走過的路：花季患上大病，中年痛失父愛，有太多的苦難與無力，似乎愈活愈困惑。近來讀王維，他與錢起的一段對話撥動我心，「我很早就明白，我誰也做不了。我想做個好兒子，卻父親早年去世；不想做個丈夫，卻娶了一房妻子；早年也一心隱居村野，卻必須養活弟妹；想得一世清名，卻被安祿山逼着做了偽官。回頭看看，一路都是違礙心意的事，我哪知道我該做什麼呢！」違礙心意的事，原來才是支撐我們活下去的精神力量，推動着我們向前，才會擁有一顆活下去且堅韌的心啊。
無論處於多大年齡，都是最好的安排，都是塵世的修行。三十多歲，青春正好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