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冀平
好戲，就是參與的每一個人都有戲。下面講三個人。
《雷雨》第一版演出一輪之後，換下來的大演員是于是之，這誰也沒想到。從劇組中被撤換下來，對演員來說是羞辱的事。現在，一個演員明明演不好角色，完全不是那個人物，也不能撤換，否則他會認為是丟了大人，沒臉見人。從這件事可以看出，當年的北京人藝不是以人為本，是以藝術為本，「戲比天大」這個口號一直掛在北京人藝的排練室裏，做到很難。
于是之出演了電影《青春之歌》中的于永澤，女主角林道靜的愛人，一時名聲大噪，人們可能會忘記英俊的地下黨員盧家川（王心剛飾），也忘不了那個心地窄小，滿懷妒嫉，又膽怯又蠻橫的于永澤。但于是之說，自己演得不好。他一直記得青島海濱公園草坪上的一塊石頭，常對我們說，那是他和林道靜（謝芳飾）談戀愛的地方，那場戲沒演好，整齣戲都沒演好。他說，原因是他沒上過大學，沒有大學生的生活。《雷雨》中他飾大少爺周萍，被撤換下來他毫無怨言，他覺得自己沒有演好大少爺周萍，原因是家境貧寒，沒有少爺的生活和氣質。
《雷雨》有一個人物很難演，周家的僕人魯貴，魯貴是劇中很關鍵的角色。第一版英若誠扮演這個角色，那時我年齡太小還不能進劇場，遺憾沒有看到。英若誠是大家門戶出身，他能演好僕人嗎？卻是眾多版本中，演得最好的魯貴。為什麼導演選用他？我想過這個問題，後來想通了。英若誠沒有做過僕人，但是用過僕人，這種僕人不是普通人家打掃煮飯的阿姨，和這樣的僕人相處過，就是他的生活，這種生活不是人人會有，比于是之沒上過大學更難。
英若誠演過魯貴之後，各版各地的《雷雨》包括影視，沒有一個能超越他。扮演者多數都在演魯貴的「壞」、「賤」、「陰」、「損」，忽略了這種僕人最重要的另一面--身份。大戶人家的僕人是有身份的，雖然現實沒有給他身份，但他自己有優越感，也確實比一般的僕人有地位，他見識多，經歷廣，自以為是僕人之「王」。《唐頓莊園》中的那個大管家，日日西服領帶，仰着頭，挺着身板，常人望過去還以為他是伯爵呢。我們藝術作品中類似的僕人，全缺乏這種氣派，所以基本上都不像。
夏淳導演是名門出身，是見過這類僕人的。他執導《雷雨》選錯了于是之，選對了英若誠。敢選用英若誠--這個少爺來演僕人，來自導演有生活，演員肯琢磨，留下了難以超越的舞台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