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在梯田果園。 作者供圖袁 星
遍野的山楂樹上，一顆顆成串的山楂熟透了，秋風把樹葉抖盡時，依然戀戀不捨地懸掛在枝頭，瑟縮在空中。艷艷的山楂，色澤鮮亮飽滿，那種濃郁孤寂的紅，就像肌膚裏滲出的血。一個個紅球兒，就是一個個有形的零。
山楂是山楂，零卻什麼都不是。
果實的形狀近乎圓球，像數字「0」。把山楂看成零，卻又是個極為粗劣的比喻。山楂的命運，被無情地扼殺在山野中。本不是零，此時此刻，它卻成了零。一樹樹紅彤彤的山楂被擱置在樹梢，賣不掉，沒人採摘。從花到果大半年，其存在，給莊稼人的收入只有一個零。一樹樹山楂，一樹樹零，看着太心酸！
好不容易有一天假期，得趕回老家看看。時已深秋，果園裏的絕大多數水果都該採摘完了。往年，我家的山楂由父母採摘。小兒子出生後，母親來我家看孩子，老家那邊的果園只留父親一人管理。去年，母親常回去。忙不過來時，偶爾找人幫幫。今年，所有水果都是父親一人在採摘。山楂不值錢，找人幫忙，或者僱人，都賠錢。前幾年兩三元一斤的山楂，今年只賣到一元左右，差些的只能幾毛錢一斤。價格低也就算了，追着客商賣也就算了，挑三揀四也就算了，大多時候是根本賣不出去，沒人收購。
到家時，父親正喝茶。村裏的喇叭突然響了，高喊收購柿子，四毛錢一斤。父親吸了根煙，拿着舀子和塑料筐忙去了。他說柿子不值錢，喊着四毛錢一斤，挑挑揀揀，再扣幾斤秤，一斤柿子管不到三毛。父親沒心情，我也沒啥興致。一個人一天能摘多少柿子？辛辛苦苦一年，再累死累活一天，毛收入也就一二百元。山楂、蘋果啥的，就更甭提了。去掉農藥化肥，不算工錢，一萬斤山楂毛收入也就七八千元。這樣的收入，與付出嚴重不對等。
幹農活，特別是原生態那種，或許是技術含量不高的一個行當，辛苦卻也是人人可見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是田園生活的寫照，卻不是真正的農村生活。扛着钁頭鐵鍁的農民，經受着日曬雨淋，負重上山下山，哪有田園詩裏的那種閒適愜意！收成好的年月，苦累換來了些許財富，生活尚算幸福。一旦農貨不值錢，日常拿什麼維繫？苦累之後的淒然，只能默默承受！一樹樹山楂，一樹樹「0」，隨後就是一樹樹空虛，一樹樹無奈！
經濟窘境，也許與新冠肺炎的全球肆虐有關。內地在國際大環境下，老家那邊的水果銷售，或多或少受到了影響。農民收入不高，卻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老家那邊的果園，近幾年開始走下坡路。不是水果品質下降了，也不是水果產量降低了，而是外地水果產量的飆升，嚴重衝擊了固有的市場。一些地勢平坦地區，果園的管理可以實現半機械化、機械化。老家那邊地少，又多是陡窄的梯田，加之山高缺水，村裏人只能靠透支體力的笨方法務農，效率遠遠不及機械化。久而久之，規模也易被別處超越。這些年，村裏人能想的辦法，也都付諸實踐。在田間地頭砌蓄水池，在山上鋪設水管，在嶺上開挖道路，在村落周邊打井，但效果並不理想。年輕人無法承受這種經濟蕭條的局限狀態，能外出的都外出了。村裏的留守老人們，只能靠最原始的辦法，靠血肉之軀管理漫山遍野的果園。山嶺、老人、梯田，這些元素勾勒出一幅幅至樸至拙的農村圖景。
我沒幫父親摘柿子，而是轉道去了一個哥們家。他在家裏，中午送孩子上學後和我到附近山上逛了逛。順着山路，躲着沒過膝蓋的雜草，經過果園，爬過荒坡。最近這幾年，村裏的荒草多了。以前，田地之外的坡嶺上，別說沒膝，能有成片的小草存在都難得。那時的野草、鮮草是豬羊的食料，乾草是鍋灶裏的柴禾，年頭到年尾都被你爭我奪拔着，壓根長不起來。如今，遍地荒草，甚至都延伸到果園裏了，卻沒人稀罕！果園裏的樹葉，落了厚厚一層。吸了潮氣，踩上去軟軟的。這種情況，以前也是不存在的。山楂樹葉，適合當柴禾，一年四季都能燒。兒時的老家，那些縈繞在畫境裏的縷縷炊煙，就是靠一葉葉它們渲染的！我和哥們，就像兩個無聊至極的人，沿着斜上的山路，愣愣往前走。那些路，那些山，都是走過無數遍的。再走，早沒了新意。氣喘不斷，既飢又渴，是任性上山的直接回饋。就這樣走走飢歇，我倆一直爬到附近一處山頂。一路上邊走邊聊，聊收成、聊農活、聊過往、聊未來。我甚至懷疑，支撐我倆爬山的不是那雙負重挪動的雙腳，而是從沒停歇的交談。
深秋上山，沒有啥風景可看。遠遠近近，都是荒蕪。絕大多數果樹都採摘了，還有小部分水果，以被捨棄的姿態，留守在樹枝上。山野裏的柿子，是被捨棄最多的。這種水果與酒相沖，不能同食。喜歡喝酒的人，一般都避諱。我不想喝白酒，逢有聚餐，為了烘托下氛圍，卻也可能要小酌兩杯，平時也不太敢吃。柿子價低，不夠工錢，也就沒人採摘了。一樹樹金黃，全都拋給原野。梯田，是隨着山嶺之勢開墾的。越到高處，越是狹窄，也越是貧瘠。水果行情好的年月，村裏人不辭勞苦，趁着農閒到山野裏一塊塊刨挖。在新開墾出的地裏，栽上一棵棵山楂苗，靠老天爺的雨水澆灌，也能長成大樹。只是，山半腰以上的陡坡處，沒有了路，又多雜樹雜草牽絆，採摘十分不便。價格好還行，像今年這樣，認真管理着的人家個個賠錢，採摘與否就得看心情了。
哥們跟我說，他現在很糾結。外出打工吧，還不定期接到一些生態園的活。他搞假山假樹建設，一天工資四五百，捨不得放棄。不放棄，就不能外出打工，而家中務農，又掙不到錢。想搞養殖、想過養野兔，後來放棄；想過養雞，沒有合適的地方；想過建圈養羊，初期投資太大，風險也高，他妻子不同意。哥們的糾結，與我差不多。我家，上有父母，下有兩兒。妻子那邊，上有年近百歲的爺爺，有爸媽，還有一妹一弟都沒成家。我倆在醫院上班，平時幾乎沒有假期，生活總顯得緊巴巴的！想過搞兼職，想過跳槽，都被各種束縛卡住，沒能如願。坡路陡滑，雜草中藏匿着若隱若現的酸棗針，有直有鈎，一不小心就可能劃破衣服扎進皮肉。和哥們沿着山嶺，在亂糟糟中尋求縫隙前行。在臨近山頂的梯田裏，我倆看到了那些被捨棄的山楂樹，還有一樹樹山楂紅，正斜披着夕陽的暖光，等候着呢。
零是無，是終點，還是起點。
山楂們，像極了睜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