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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尚任墓
—略談陳庵舊事 顧 農
數年前回泰州參加江蘇省泰州中學、泰州二中百年校慶(這兩校本來是一家),見到兩所母校蓬勃發展的大好局面,興奮之至。此行還有一個出乎意料的大收穫。二中校內那座帶小院子的平房,也就是我當年忝為該校副校長時在裡面辦了幾年公的地方,原來乃是赫赫有名的陳庵遺址,康熙年間著名戲劇家孔尚任(1648∼1718)曾寓居於此,寫他的《桃花扇》——當時我對此一無所知,埋著頭傻乎乎地在裡面備課開會,計算分數,教訓學生,忙升學率,而竟然沒有想到搞點文學創作,或者研究戲劇,更沒有拿孔尚任的事跡和成就教育學生。而現在這裡已闢為孔尚任紀念室,辦公室則已遷到新的大樓裡去了。
孔尚任與陳庵的關係,我至今也只知道一個大概:康熙二十五年(1686)七月,三十九歲的原國子監博士孔尚任奉命隨工部侍郎孫在豐到蘇北來治水,常住揚州、泰州一帶。那時裡下河鬧大水,於是康熙皇帝派朝廷大員到這裡來主持賑災治水,「開浚下河,疏通海口,俾水有所歸,民間始得耕種;特發帑金,拯救七邑(按指高、寶、興、鹽、山、江、泰等處)災民」(《東華錄》卷九)。可恨孫在豐等官僚治水無策,一路吃將過去,根本不把老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孔尚任在詩裡曾經揭露他們的問題,但也拿他們沒有辦法,他感慨地說「自笑開衙隨水部,偏宜鼓棹答漁歌」、「酬報久思無計是,吳天冷雨意消磨」(《湖海集》卷一《維揚舟中即事》)。孔尚任本人深入到泰州東邊的鹽場,督浚海口,吃了不少辛苦,同下層民眾建立了比較好的關係。他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己勞而慰人之勞,己苦而詢人之苦,乃悉得其煮鹽捕魚之狀」(《湖海集》卷八《西團記》)。作家總要了解並且同情最底層的人民。
康熙二十六年(1687)三月,朝廷發現「與孫在豐同往修河諸員,未嘗留心河務,唯利是圖」(《東華錄》卷九),統統召回北京查辦;孔尚任是廉潔奉公、認真做事的,不在召回之列,而新的河道總督尚未到任,於是孔尚任就成了無人領導的閒散官員,滯留於揚州、泰州、興化一帶待命。到康熙二十七年(1688)冬,地方官不再為他提供生活保障,孔尚任「茫茫無所之」,不得已只好寓居於泰州陳庵,處境非常困難,「以絕糧為常,以舉火為異」(《湖海集》卷十三《答黃仙裳》),除夕那天,只有「豆豉一味,共梅花嚼之」;但他仍然很堅強,自稱「幾條窮骨,一段鐵腸,愈冷愈堅,愈餓愈勁」(《湖海集》卷十二《答繆墨書》)。當天賦《除夕感懷》(《湖海集》卷五)二首,其二云——
來投蕭寺暫忘機,四十一年悟昨非。古佛也甘無夜火,癡僮莫怨少新衣。
城臨海氣雞催曉,雪壓林梢鴉忍飢。一夜僧樓吟未穩,紙窗亮處見春暉。
孔尚任能夠寫出《桃花扇》這樣偉大的作品,首先就因為他有著偉大的人格。
我在陳庵裡辦公的時候,並沒有碰到什麼大困難;那時我也四十歲上下,修養卻比孔尚任差多了。而今雖年過花甲,仍然沒有修到他那種不怕飢寒不怕寂寞的水平,這大約因為我始終生活在春暉之中,因此一向少年不識愁滋味吧。但既然如此,應該能夠做更多的事情。
近年來泰州重建陳庵,其地與二中略有一段距離,據說這裡才是陳庵的原始位置。據泰州方面公佈的孔尚任《陳庵記》(《泰州日報》二○○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副刊,按此文亦見於《湖海集》卷十,兩本稍有異同),其中重點講到該庵有明初大將徐達(1332∼1385)撰寫的對聯,後來由大書法家董其昌(1555∼1635)手書者,末段云:
予始至泰州,尚不知所謂陳庵者。有司為予安公廨,供張衾綢,飲食盥洗漱之具無不全,旬日之間,數易以新者;漸而怠焉,於其敝也,始易之;漸而厭焉,雖敝亦不復易矣;漸而惡焉,凡安之公廨及供張之具,新者敝者悉奪以去。余茫茫無所之,乃僦居於此庵。嗟哉,何予所遭之盛衰與此庵之興廢若有相同者?聞釋氏能空一切幻緣,其於身世盛衰興廢之故皆冥然不問,宜也。獨是兩公之題與書,歷數十年而徒存,其不學為釋氏者,見兩公之題與書,而忽有感於身世有盛衰之故,亦能冥然居於此,付之不問也耶?
背時的官員,官方招待所就要請他滾蛋;而孔尚任一旦遭到冷遇,牢騷也很不少。不經過一番委屈周折的人,完全看空一切的人,看來當不成大作家。古往今來,似無所逃於此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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