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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健威
李定威(作者簡介：城市大學創意媒體理學士的三年級生。)
不知經過多少年了，那片光仍舊照射著地上的他。的確，是只有他，懂性以來便獨自生活在地上。身旁垃圾山丘的纏繞著強烈臭酸，散發著屬於他生存的空氣。
他習慣每天都蹲坐著，曲手成圈，形成自己的空間。刺鼻的氣味不斷在肺腔與大氣間徘徊，日夕相對，彷彿能跟他交朋友。他原來的同伴在水裡存活，彼此隔著海水，他只得天天都用這個方法增加朋友。
每到傍晚，他總會在海邊望著，倒影裡的繁星是天上的數倍，也許來自水世界吧。水裡五光十色，折射的金光令他嚮往。他默默看著，心裡湧上強烈的感覺：自己曾經在水底打滾過。他不斷假定各種原因去解釋這一切，也許是為了安慰自己。畢竟在漆黑夜裡有星光陪襯，那製造自己空間的方法不太奏效，若再添一點憂鬱的音樂，兩行眼淚或許會按捺不住。
他面前有一條管道，外層被不斷剝落的銅鐵鏽包圍，不知與空氣接觸了多少年。他只知道這是與海底的唯一的接駁，水裡的垃圾從管道傳到地面，令他的居處成了人類的垃圾站。可惜這只是單向的傳送，他幾次闖進管道中的水世界，都有大量垃圾湧上來。他無法從管道傳遞甚麼到另一端，可做的只是等待垃圾再次湧上。
垃圾是他三餐的來源，他依靠它的殘渣生存至今。每頓飯的好壞，還得看水中人的胃口。也許是夠運吧，那邊常把東西原封不動地棄掉，所以他的生活沒有甚麼大問題。除了殘渣外，偶爾也能找到一些奇怪的東西，他藉此推敲水底的生活，這正是他的生活寄託。有時，他會撿到一條條幼管，看似是潛水員專用的呼吸氧氣管。它也許經歷了垃圾的洗禮，總是帶有啡紅色，看來與他那面前的管道倒是合襯。這不難令他想像，水裡的人也由管道養活。
水裡的人，生活確實跟正常人沒有異樣，大概只是多了一條幼管。這正可解釋，為甚麼他總能從垃圾堆裡找到電器傢俬衣服等生活用品。沒有人教懂他這些垃圾的別名，它們看來有些不同，但在他的眼中，垃圾仍然只是垃圾。在眾多垃圾中，他獨愛一面完好無缺、帶花框邊的鏡子。或許影像總會在水中變質，水裡的人用不著鏡子，然而它使地上的他更了解人類。他赤裸的身體呈現其中，真實性令他對這鏡子深深入迷，甚至花上好幾天細望，希望從幻覺裡創造出另一個他。無論他怎樣盼望，翌日的陽光仍按常把他喚醒到跟昨天一樣的現實中。
意外總會發生。最讓他意外的是，這次漂來了一具女性的屍體。她的身體被破布包裹著，他由此明白人有衣服，還有另一種性別。或許是受到驚嚇吧，他只敢駐足著看而不敢接近。但時間久了，彼此都有種熟悉的感覺，他便前去跟她談話。過程十分寧靜，因為大家都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她總似要告訴他甚麼，也許是要介紹自己的名字，也許這只是他的胡思亂想。相處久了，他似乎啟動了天生對異性的衝動，開始撫摸那還未腐爛的胴體。開始是她的臉，雖然受過垃圾的沖洗，明亮的眼睛與細紅的嘴巴依然動人，只是某處帶有瘀跡，不知道是生前的還是死後的傷。他們就這樣持續了好幾十個小時，與其說這是男女之情，不如說是母子之情，因為他從來沒有感受過母愛。
新玩意的確是最吸引的，他的生活自此起了變化。他喜歡躺在她溫暖的懷裡，無暇欣賞或餵飽自己。這是他生平最幸福的事，令他重拾了失去的感覺─他開始想做人。夜裡，他只管看天上的星，不再妒忌海裡點點的星光了。可惜上帝也為人設定了失去的命運，她在垃圾堆裡很快腐化，不消數天，他有足夠的淚水去洗臉。人終須歸還大自然。
他像往常繼續過活，然而他發覺自己那麼久沒有進食了，根本不需要這些東西。吃了也不能長大，他便放棄了等吃。回到那面鏡子前，不知道為甚麼，也許看慣了別人的胴體，面前的人令他很噁心。多看了，他甚至厭倦了鏡子，讓它再遭丟棄。多虧那具漂來的女屍，他真的在她的懷中長大了，明白了人類。
他甚麼都沒有了。他走到從前醉心的海邊，跳進去，無邊際的水帶著他不斷漂流。這應該算不上自殺，只是等待下一次命運，因為墮胎後的故事總無法一直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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