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敏華(作者簡介:著有《給我一道裂縫》、《情感不良》、《見字請回家》。)
我真的認為是設計的人出錯了。
由服裝設計、人物化妝、燈光效果、台前台後的擺設以及時間上的編排,都那樣拒人於千里,令主辦單位及入場人士都無不低頭嘆氣,如夜半之中被麻痺了的肢體刺醒後,不能動彈,只能無助地等待刺痛感覺慢慢褪去。
這是一齣世間上最難演的劇,似乎除了協辦單位馴化了的情操外,場內的人都沒能置身事外。剛才有小孩哭著要回家,剛剛也有人偷偷轉身離去了。留下來的人相信已盡了最大的努力,有些人在偶然的四目交投下牽強地點頭或微笑,但也有不少人選擇較偏僻的角落位置,躲避著空氣中那怕是一絲情緒的交換。
作為主辦單位的負責人,我想我的表現大概強差人意。我很想聽取一些意見及批評,心底裡也希望有人會虛偽地誇獎我一下,或說說哪些地方仍須努力。
「下次希望你做得更好」這句話,沒人會說。
在得不到鼓勵及回應的情況下,我的精神狀態迅速萎謝,像染上了不知名的致命病毒,雙眼發紅,身子屈曲在地上,呼吸也變成負累。主持人走來向我說是時候進入下半場了,安排好的講者已準備就緒,但首先要大家高唱一曲,作為正式開始。我心中竟然響起了幾句電視劇的主題曲,劇中人物以零碎的姿態在歌詞的襯托下將故事情節瞬間揭櫫,只留給觀眾逐步印證已知內容的低溫趣味。而觀眾似乎樂此不疲,猜測那幾個耳光場面會在第幾集第幾節出現,及接近結局時會否虛設一個看似尊重觀眾意願的投票機制以改變結局方向。
音樂響起,將我帶回現場。眾人唱的,是頌讚主的愛。我記得今晚的確是有一套電視劇要結局的。媽媽最愛看的便是大結局,即使整套劇她只是有一集沒一集的看過幾眼,人物關係都搞不太清楚,她還是堅持對大結局的鍾愛。
「告一段落的感覺,是很好的。」媽媽曾解答說。
不知道講者會否提及媽媽這種習慣。事實上這個叫茱迪的女士我並不熟悉,當她毛遂自薦說要向大家分享關於我媽媽的逸事及回鄉的心願,我固然是沒理由去拒絕她的。可是對於她要談及的內容,我欠缺參與,可說是一無所知。我或者應該向她查問一下,免得她在資料上出錯,或說出令人難以承受的話。但以甚麼去作準?我能肯定從前每天見面的媽媽跟茱迪女士所認識的是同一個人嗎?我有權去修改媽媽在別人心中的模樣嗎?或者這只是懶惰的藉口?所以說,我表現強差人意。心中卻怪人家不來鼓勵我一下。
但說到底,我真的認為為親人打點葬禮,也真的很需要別人的認同及支持的。「安生慰死」,絕大多數人卻過分地著重禮堂是否夠體面,花牌的位置是否夠當眼。
房門呯一聲轟開,小狗撞進來。以往媽媽要進來掃地,也是這樣破門而入的。
「飲湯呀!」房門呯的一聲轟開。是的,除了掃地,要我飲湯媽媽也會同樣破門而入。
「被你嚇死了!」滑鼠被我摔掉在地上,像只四腳朝天的烏龜。
媽媽探頭窺看熒光幕上的字塊。「寫我的葬禮呀,我也有興趣啊,寫下去呀,因為我一定不會搞葬禮,要親戚朋友舟車勞動,不太好意思的,直接告一段落就最好了。」
我拾起滑鼠,發覺它奄奄一息,那點代表生命的紅燈忽地消失了,不得不咕嚕媽媽衝進來的行為。
總之不要土葬,香港已是個「死無葬身之地」了。
房門輕輕關上,桌上留有一碗熱湯。是我最不愛的清補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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