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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曉虹
夏日正午，陽光流瀉，一對私奔模樣的男女，沿著水邊的青石小巷走過。一個低沉的聲音，像午寐時分的涼風，帶著一絲綠茶的氣息，纏上了他們，在他們的耳畔低問：你們，去不去香格里拉？
女人俊朗，愛笑。她的華美與豪邁，無論在何方，都引人注目。換上新買的首飾和花哨的服裝之後，快樂的她便牽領著他，步進了巷底一家菜館。這間邊城食肆名十八幫，一看就有江湖氣，她心裡喜歡。她挑了臨溪的窗邊位子坐下，把隨身攜帶的刀子往桌上一擱，在亮麗的陽光裡抬頭，眯著眼睛示意他在她身邊坐下。日光燙過的坐墊微熱，她不介意，穩當地坐著，並擰過頭來，用一種充滿了柔情的挑釁眼神看他，然後捧起他的臉，旁若無人地舔吻起他的唇舌來。
在高原，人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之下，簡直渺小得不成比例。當流浪歌手走過小鎮，清涼的空氣裡，只聞其歌，不見其人。
她醉心飲食，尤其嗜辣。無論是在哪裡，只要遇上小食攤子，她總喜歡來一串燒烤，在上面塗滿了麻辣醬、辣椒粉，或者芥末之類的調味料。他奇怪，來到高原的美食之鄉已數天，除了酒以外，她竟然甚麼都未嘗下肚，只是偶爾靜立街頭，欣賞小販用麵粉、雞蛋、蔥花、鹽巴煎成一個奶黃的大圓餅。納西族婦人黝黑的手在餅上鋪上一層翠綠的小青椒圈，再捲成一個在陽光裡冒煙的粑粑。他付過錢，在剛做好的粑粑頭上，抹上一層赤紅的辣椒蒜蓉，大口大口地吃將起來。她卻只是露出鋒利的牙齒，向著他笑。他的兩耳聳動，彷彿聽到有人在遠方唱歌。
我是一棵冬天的樹，搖落了一身的偽裝，就是為了等你經過……
他將從老醬園買來的麵豉辣醬，傾倒在食店的小碟子裡。店小二將熱乎乎黑糊糊的米血豬腸切片遞上來的時候，她已經在自斟自酌攜來的小糊塗仙了。酒味在小店裡蕩漾開去，薰得食客陶陶然。他將混雜著米香和葷氣的黑腸，蘸著橙黃的麵豉辣醬，吃將起來，她卻徑自把酒杯舉到唇邊，怡然自得地側著臉笑。他也喝酒——他因為喜歡她而經常陪她喝酒；在高原上喝酒，他感到一陣又一陣令人心悸但快樂的眩暈感。女人斜眼看了他一眼，把嘴巴湊過去，在他的頸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是一棵冬天的樹，為你奉上最後的脂玉，就是為了在你的咬囓裡崩潰……
主菜麻辣乳牛和土豆豬尾遞上來了，前者可謂罕見的佳餚。誰吃過帶皮的嫩乳牛肉，而且是麻辣的——在紅油辣醬之上，更添一層鮮美的青椒碎粒？豬尾經燒烤處理，散發著木炭和黑椒的香氣，充塞著整個午後的食店，令人心神潰散……男人喜歡舞文弄墨，當他喋喋不休地議論著眼前的菜式時，酸菜牛肉米線也上桌了。他不再說話，將兩羹匙的辣椒油倒到熱乎乎的米線鍋裡，稀裡呼嚕地吃起來。她用左手撥開臉前亂髮，氣定神閒地喝酒，看他。他因吃香喝辣而開始冒汗，雙瞳也因酒菜的刺激而顯得潤濕微紅。
我是一棵冬天的樹，不喜矯情的春，只愛凜冽的你。我知道我不是冬天裡唯一的樹，也不是你摧毀的最初或最後一棵樹，可我一定是最悲傷最快樂的死者……
他終於醉倒，不省人事。在失去知覺之前，他猶喃喃自語：我不喜歡女人，我討厭女人，但我愛你，我只愛你一人。她一言不發，安靜地聽他胡言亂語，手指刮過他臉上臂上，既像是在愛撫情郎，也像是在市場肉檯上掂量豬肉。她把男人杯裡餘下的酒一口喝光，任由佩刀靜靜地躺在午後的陽光裡。
午夜，月正當頭，一陣清風吹來酒館零星的笑聲。一個低沉的聲音，像貓一樣躡足穿過無人的街巷，爬越柳影婆娑的牆頭，來到紅帳翻飛的閣樓，向床上糾纏不清的黑影問道：你們，究竟去不去香格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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