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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曉虹 作者簡介：大學導師，曾獲《聯合文學》新人獎，著有小說集《好黑》。
在吉背兒街上，人和流浪貓狗並不容易被即時區別出來。
那些疲軟的脖子、瑟縮的背，月一樣彎曲著逐吋逐吋爬上來的脊樑，像是屬於某種流浪的動物，但從他們臉上，還是可以辨識出人的神態。那些都是提著飯壺的人，在暗黑的街裡愈走愈矮，直到蹲下來，飯壺的蓋子被旋開，散發著剩菜混合而成的龐雜的氣味。他們沉默，在沉默裡等待那些可被餵飼的貓狗。
沒有誰可以把她從這些人當中區別出來，除了她的面容是屬於過去的，提著一個六十年代常見的那種塑膠飯壺。它的壺口特別大，壺身布滿條狀坑紋。她穿過那些餵飼的人，走在那些廢置了的待拆的房子中間。
在吉背兒街裡所有緊閉的窗口中，只有一個亮著。亮光來自一盞老式的傘形桌燈，架著眼鏡的男人像一尊木像那樣在燈下坐著，眼前是一疊未著一字的草稿紙，打開了筆蓋的墨水筆斜斜地躺在上面。從門口往裡面看，男人右面的書架是隱在陰影裡的背景，在前景裡，只有一本放在書桌上的《On Creaturely Life》。
從男人臉上混沌與天真的程度看來，他大概已很久沒有睡覺，也不太知道時間。如果他在思考，他的思考已經進行了太久，現在只是安坐於自己腦海的中心，被慣性所包圍。門被打開時，光線的改變使他的眼睛及意識都感到不適應。為了阻擋外來的侵擾，他以大而乾瘦的左手擋住臉的上方，但另一隻手卻摸索著在找尋書桌陰影裡的一副近視鏡。當他把眼鏡戴上後，女人已經走進屋裡，並把門關上。男人的腦部還來不及活動，目光已像攝影鏡頭那樣自動聚焦於女人手上那個飯壺，飯壺裡傳出來的香氣便迅速地鑽進他的鼻腔。
空氣裡有甚麼在抖顫，也許是塵粒，也許只是錯覺。當男人漸漸意識到自己空空洞洞的胃時，他確認那是迴蕩於胃壁的聲響。男人早已忘記自己多久沒有吃過東西。他被囚多時的舌頭這時無意中舔到嘴唇，兩者都感覺到彼此的乾澀。他想說些甚麼，但說不出來。女人把他橫腰抱起來，男人驚覺自己竟是那樣的輕。
女人把男人抱起來，走到房子中央，像擺放瓷器那樣，小心地把他安置在飯桌兩旁的其中一張椅子上。除了像一個靦腆的小學生那樣端坐著，男人沒有想到其他更合適的姿態。女人半蹲下來，直至自己的臉與他的臉停泊在同一水平線。女人一隻手托著男卜下巴，另外一隻的拇指和食指在他的面頰上微微用力，直至他的嘴巴慢慢打開。兩人的臉並沒有交流。
飯壺被旋開後，一種更濃烈的香氣撞擊著男人的記憶。女人把飯壺裡的流質食物猛然灌進男人的嘴裡，男人便感到一團火迅速地燒進他的腸道。男人的胃部在沸騰，雙眼看上去卻是冰涼的，直勾勾地盯在女人臉上。男人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嘴唇以及四周的肌肉正誇張地蠕動起來，喉結迅速地上下竄動。不消數分鐘，整個房子都充滿了男人咀嚼的聲音。
女人把飯壺慢慢往飯桌上移，男人的脖子不自覺地被嗅覺牽扯著。直到男人的嘴巴終於湊到飯壺裡，女人已把飯壺推到飯桌的中央。男人沒有察覺女人這時正一步步往後退，當她退到房子的門口時，她便能夠清楚地看見男人的姿態─他的下半身仍在椅子上跪著，上半身已趴到桌上。在她的眼裡，男人整個看來比原來小了三分之一。
男人微弱的意識使他回過頭去看女人，但壺裡的蒸氣早已使他的鏡片變成白濛濛一片。他以一隻手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另一隻手企圖把眼鏡摘下，但還沒來得及把它放好，它就滑到地上。鏡片碎裂的聲音像水花一樣清亮。男人顧不得被摔破的眼鏡，他的脖子一縮，整個頭已被飯壺吸了進去。
整個爬到桌子上的生物漸漸縮成只有半截手臂那麼長。在猛烈的掙扎中，飯壺倒下，青綠色的糊狀物緩慢地流淌到桌面。生物的頭從飯壺重新褪出來時，沾滿了黏液。在那張失去了輪廓的臉上，女人只能夠看到一條靈巧的舌頭奮力地舔拭著漫開去的糊狀物。
夜已經有點涼了，但女人並不急。正如她所料，生物很快便從桌上躍下，撲到她的身上，她從口袋裡掏出早已預備好的繩索，套到牠的脖子上。也許夜裡的吉背兒街太暗了，當女人離開時，人們根本無法辨別她所牽著的是甚麼動物，只能聽見牠不斷發出簡單而又空洞的叫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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