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農
「揚州東閣官梅」一事頗出名,揚州人尤喜言之。按此說法源於杜甫,他有兩句詩「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出於《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關於前一句,仇兆鰲注云:「東閣,指東亭。官梅,官種之梅,猶言官柳。」(《杜詩詳注》卷九)似此則杜詩中的「東閣」乃是「蜀州東亭」,那是詩人裴迪的登臨之處,與揚州完全無關。
第二句「還如何遜在揚州」則因為何遜寫過一首《詠早梅詩》:「兔園標物序,驚時最是梅。銜霜當路發,映雪擬寒開。枝橫卻月觀,花繞凌風台。朝灑長門泣,夕注臨邛杯。應知早飄落,故逐上春來。」這首詩同今日之揚州也沒有什麼關係;但是《詩紀》卷八十三錄入此詩時說詩題一作《揚州法曹梅花盛開》,那麼情況變得複雜起來。杜詩仇注又引明人胡震亨的意見道:「何遜墓誌:東閣一開,競收楊、馬。杜甫『東閣』本此。志載《墨莊漫錄》。」如果採用胡說,則「東閣」就同何遜詩的詩以及揚州大有關係了。檢張邦基《墨莊漫錄》卷一《何遜嘗官揚州》條云:
杜甫詩「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多不詳何遜在揚州之說。以本傳考之,但言遜天監中為尚書水部郎,南平王引為賓客,掌書記室,薦之武帝,與吳均俱進幸。後稍失意,帝曰:「吳均不均,何遜不遜。」遜卒於盧陵王記室,亦不言在揚州也。及觀遜有梅花詩,見於《藝文類聚》、《初學記》云……余後見別本遜文集,乃有此詩,而集首有王僧儒所作序,乃云:「遜,東海郯人,舉本州秀才,射策為當時之魁。歷官奉朝請。時南平王殿下為中權將軍、揚州刺史,望高右戚,實曰賢王。擁篲分庭,愛客接士。東閣一開,競收楊、馬。左席皆起,爭趨鄒、枚。君以詞藝早聞,故深親禮,引為水部行參軍事,仍掌文記室」云云。乃知遜嘗在揚州也。蓋本傳但言南平引為記室,略去揚州耳。然東晉、宋、齊、梁、陳皆以建業為揚州,則遜之所在揚州,乃建業耳,非今之廣陵也。
可知胡震亨所引為典要者乃是王僧儒為何遜集寫的序言,而非墓誌。據此可知中權將軍、揚州刺史南平王殿下曾開閣延賓,是謂東閣。然則東閣、官梅與當日的揚州即建業有關,而與今日之揚州無關。關於此事後來還有許多紛爭,大抵沒有多少意義。張邦基是個明白人。
建業即今南京,何遜任水部郎以及在南平王府中為賓客,一向生活在南京。把東閣、官梅與今日之揚州聯繫起來,可以說是事出有因,而查無實據。
如果現在揚州要修一座東閣,周遭廣種梅花,我也不反對,多一處可以優游散步的地方,總是好事;何況這也還並非毫無依傍。現在各地許多所謂名勝古跡,頗有查無實據而事出有因者。時間一長,也就弄假成真,甚至變為佳話,具有文化內涵了。學究式的考證,聽上去煞有介事,歷來不起什麼作用。語云「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這「揚州」也應當指今之南京,而今下揚州頗有以「來鶴」命名的橋樑和廣場,沒有人反對。我家就在來鶴橋邊,所恨者腰囊羞澀,無以副其實耳。
馮友蘭先生在他的《中國哲學史》的序一中說過,許多事雖查無實據,而事出有因,「則吾人所須注意者也」。我們應有這樣通達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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