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 火
母校,原是坐落在西環青年台上。每當拾級而登上青年台百多級的石階,便會泛起很多感觸。腳下的石階依然那麼實在、默默、無怨、無悔,而作為與母校闊別逾五十載的我,卻要穿過這漫長的時光隧道,去捕捉學齡期的一鱗片爪。
五十年前,在中學求學時期,我是屬於內向的人,除了唸書、閱讀,剩下的時間便去組織文社、編輯文稿、刻臘版。
六十年代末期,香港文社潮奠定了香港本土文學。作為臨畢業的中五學生,我們也組織了一個豪志文社。文社名是取其豪情壯志之意,這是當年一班年輕小伙子的心態。套當時流行話是「熱火朝天」,真有點豪氣干雲之概,大家都很想幹一番文學事業。
文社的成員大部分是同班的同學,也有個別讀他校的中學生。我們有定期聚會,談文論藝,並把社員的文稿彙編成《豪志文摘》,每月出一期。
當年影印機和電腦照曬植字,還沒有出世,文稿全部靠一雙手一橫一撇刻在臘板上,然後一張張油印出來,操作全是手工式的。
我們基本利用別人在看電視、玩耍的時間去進行文學創作活動的。由於文社都有共同的愛好、興趣,正如梁啟超指出:「文學是人生最高的嗜好」,在這崇高意念的感召下,我們利用課餘的有限時間去編寫一本文學雜誌,很多時候是很疲累和吃力的,但我們大家協作得很好,不以為苦,從無怨言。
在我們弄文社、編油印文學刊物的時候,一直得到黃秀雅國文老師的從旁支持、鼓勵。當時正值文革,文藝被視為封資修的東西,期間我們的文社也被勒令解散,當我們感到徬徨、困惑的時候,黃老師也一直安慰、開解我們。
黃老師已作古多年。我在她去世前探望過她一趟,是一次頗傷感的見面。她住在西貢一間村屋。
那天我先去探望在城市大學當兼職教授的劉再復兄。再復兄的大千金劉劍梅剛從美國來看望雙親。她是才女,文章寫得好,年紀輕輕便擔任華盛頓馬里蘭大學永久教授。她聽說我去探訪中學老師,表示願意陪我走一趟。
甫出門,天便變了臉,下了一場傾盆大雨。我們找到黃老師的寓所,門前的一泓積水,已沒及足踝。我們只好脫了鞋,赤足淌過去。
開門的是黃老師的千金梁煥兒,她是我同級不同班的同學。入到門內,黃老師直挺挺地坐在客廳的梳發上,我們向她打招呼,她完全沒有反應,目光有點渙散,只有嘴角仍掛着一絲笑容。煥兒說黃老師患了老人癡呆症。
我們相對無言,只聞窗外的雨聲越下越大,電光石火,加上霹靂的行雷聲,場景令人有點震撼。我們稍坐片刻便告別了。
雨還在肆虐着,劍梅說:「這場面太沉重了!」我說:「這個時代,我們都活得沉重。」這一次探訪,竟成了與黃老師最後的訣別。
三十年後的一天,市政局的留駐作家來訪問,要我談一談當年豪志文社的情況,並準備編入他們的研究項目—香港文社的集子內。這對三十年前的辛勤耕耘的文社成員,無疑是一個很好的回饋。
畢業後,當年參加文社的同學星散了,不少人已從事別的行當,而我仍在文學道路上蹣跚地匍匐着,不改初衷。如果在我初期創作道路上,沒有黃老師的策勵,我也許舉步要更來得維艱些。
半個世紀過去了。黃老師早已遠去了。她的音容宛在,她誨人不倦的精神以及那一次雷雨中沉重的會見,彷彿在昨天。現實是,昨天已離我們很遙遠,我們九位豪志文社的成員,其中已有二位先後去世了,賸下我們的七位,也偶爾聚會,都已有點老態,但心中彷彿還有點文學薪火的餘燼。
走筆至此,才驚覺校友會已年過半百—踏入壯年,她是一條堅韌的鏈條,牽引着我的老師、我的同學和我那難以磨滅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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