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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知青下鄉,受到農民的歡迎。(本報資料圖片)
任 方
Steven是我在美國工作時認識的美籍華裔高級化學工程師。二零零八年一向不善言談的他給中國同事都發了篇紀念北大荒兵團的文章,在附件上他簡單地寫了一句話,「今年是我赴兵團四十周年紀念,同胞可看看附件的文章以了解那場知青兵團革命。」四十周年,多麼遙遠的一個概念。我很鄭重地回覆並詢問他在那裡生活的細節,他也驚喜地向我這個隔代人,主動講了很多兵團的故事。
進兵團:那個時代的出路
一九六八年Steven十五歲。出生並成長於天津,對學校之外的世界感覺懵懂,但好像那個時代的所有青年一樣,打算去兵團奉獻滿腔的熱血。最初他想去黑龍江兵團的,但是第一輪由於出身和表現都沒有通過,沮喪的他和幾個同伴來到一個同學家互訴衷腸時,沒想到這位同學的父親恰恰是武裝部幹部,那叔叔鼓勵說,「別着急,叔叔幫你們找去內蒙兵團的機會,去那裡不但能穿軍裝,還可以配備子彈和槍。」
十五歲的他當年去內蒙兵團時,除卻激動,就像那個時代的年輕人,覺得「好不容易不受父母的管教了。而且還能坐那麼多小時的火車,火車下來坐汽車,可以看草原,可以騎馬,可以打蘇修。」一晚上他覺得自己完全長大成人了,出發那天執意不讓母親來送行。
離開城市那天,火車上到處都是人頭,車廂裡一路上都充滿了歌聲和笑聲。很多同學因為第一次出門,家裡給準備了太多好吃的東西,車廂中的嘰嘰喳喳和歡聲笑語,到如今還縈繞在Steven的耳邊。下了火車,擠上大卡車,然後在一望無際的曠野上又行進了幾個小時後,當夜色和淒涼潛潛襲來,當大家的眼睛被焚草燻得流水,才開始想起城市的父母。
到草原以後,小青年們集體睡在一張床上、點煤油燈、晚飯點名、訓話結束以後大夥在油燈下打牌,生活中的新鮮內容着實讓他們激動過一陣兒。赴內蒙時帶了五十罐鹹菜,每天米飯,鹹菜,管飽吃。六個人睡一個炕,大家擠作一團,夏天還可以,冬天蓋了棉被後,由於棉被厚了,炕就變窄了,晚上只能側躺着睡,翻身就得坐起來然後再側到另外一邊躺下去。房間裡甚麼都沒有,晚上點煤油燈,開始的時候大家都怕黑,所以通夜將燈眼挑得很大,第二天早上起來一摸鼻子一手黑。不久後當新鮮事不再出現,青年感到食物的難嚥與短缺,在揚手即打、出口就罵的指導員管理下夾着尾巴做人做得很累時,這些離開父母的孩子們開始想起了家。
英雄與惡棍
到兵團後,Steven被分配在副業連,主要工作是磨麵,磨米,蓋房子。由於他比較內向,會寫文章,所以不久後再分連隊時,他留在連裡當秘書,主要任務是把倉庫的一大串鑰匙掛在腰帶上,他常常昂首挺胸地用手摸摸鑰匙,覺得威風極了。倉庫裡有軍衣、軍帽、雨衣雨具,還有子彈,那時來找他換子彈的人不少,有些是知青,有些是當地有來頭的百姓,有時有隊長的兒子或侄子,Steven說儘管他知道子彈可以換羊皮(一個子彈可以賣一毛錢,七十個子彈可以換一張羊皮),但他從來都鐵面無私地拒絕一切交易。
那時候兵團流傳着這樣的話:下鄉受苦:吃不飽,吃的差;當兵受罪:吃穿不愁,體罰不斷。知青們當時最大的理想就是拿槍上陣,先殺蘇修,然後造反,殺死管理知青的現役軍人,再騎馬回家鄉。兵團由現役或退役軍人管理,這些人就是兵團的指導員,指導員素質參差,很多對知青們張口即罵,揚手就打。
連隊的知青大部分都是十七、八歲的孩子,通過看書,看電影,英雄崇拜的思想都很濃郁,Steven曾因連隊別的同伴打了指導員而被警衛叫去,被用繩子捆起來作為懲罰,但懲罰完回到連隊時好像英雄歸來,受到大家敬重。
有一個當地惡少,由於家庭有背景,在連隊裡無惡不作,引起了公憤。有一天指導員唆使戰士們激起這個惡棍的辱罵,待他開口罵指導員後,大家就公開攻擊此人,說他「罵指導員就是罵解放軍,罵解放軍就是罵共產黨。」大家一起將惡棍打翻在地,惡棍從此就再也沒有爬起來;小知青戰士每天將他拖到連部的空地上批鬥,暴打,不給他吃喝,每個人看到這個惡棍受懲罰都非常開心,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已經奄奄一息的現實。在折騰了十天以後,有一天早上,戰士們準備日常的批鬥,去提審惡棍時,他卻全身通涼,死去已久。
在指導員的指揮下,大家將惡棍埋在了一棵大樹下,並警告全體參與人員後果不堪設想,所以大家要統一口徑,共守同盟,這個平日裡欺壓別人的人自絕於人民和黨。那時候,Steven才想到了人的生命怎能如此脆弱。躺在地下的人突然間可以不再存在。
動盪之間期盼萌芽
Steven雖然學科學,但鐫刻在他腦海中的兵團生活和場景也有迷人一面。他告訴我,一場小雨後,漫山遍野都是黃花,騎在馬上或坐在帳篷前坐吹口琴感覺絕美;下雨時去採蘑菇,穿着雨衣伏在雨地上看着蘑菇長大長高,對自然生出震驚的感覺。十月以後草原上開始下雪,第一場降雪以後,雪就再也不會融化了。一個冬天大草原上都被冰封着。夜裡太冷,頭整個縮回到被子裡,第二天早上起來,被頭上全是冰。如果下雪時正好颳大風,那麼風將雪就全推到起伏的房屋上,早晨起來房門已經沒了,需要在門上打洞,人才能出去。
夏日的傍晚,男孩還會坐在一起對着女生的宿舍,對出來的打水、上廁所的女孩兒,按女孩兒的特點和身材給她們起外號,比如身體比較胖的,起名叫「大鼓,二鼓」瘦弱的「洗衣板」或「豆芽」,眼睛大的叫「龍眼」,小的叫「縫兒」等等,然後衝着情急中逃回宿舍的女生發出哈哈大笑。
草原上生活中他記憶最多的還是騎馬。騎馬在當時是所有男孩子的夢想,他們身上的所有陽剛之氣都可以通過騎馬來表現。沒有馬,就躲在小賣部門口,等騎馬的人下馬買東西,他們就迅速將馬韁解開,翻身上馬,玩十幾分鐘後又趕快返回,把馬再拴到小賣部門口。有時候回到小賣部時,馬好像認出了地方會非常突然地立定,騎在馬上的人常會被抖下栽到地上,Steven就被抖下來過一次。
我問他,如果有來生你會再選擇你今生的青年時代最崇拜的當兵生涯嗎?他說,「不會了。以前的人對於生計和未來沒有太多的想法,更別說選擇了。我去兵團的時候就沒有對以後再有甚麼想法。只覺得走下去就是了。」「如果再有來生,我願意選擇上學,因為上學是一個過程,在過程中我明確地知道,過程結束以後會有一個結果。」
可是下鄉時你真的就以為永遠就在內蒙落戶了嗎?「也沒有。那時候雖然不大,也未經過變革,沒有現在孩子們的意識,覺得一切都會變化。但當時我也覺得處在一個動盪的時期,整天學語錄、搞武鬥、打架、不學習,覺得這個動盪會結束。在兵團的時候,晚上或白天面對藍天下的寬廣草原,我會想到,選調、回城,或到縣城裡的工廠工作。總還是有個期盼。」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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