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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璞
我最後一次看見祁姑姑是在1960年冬天,當時,我媽領着我們三個孩子,從冰天雪地的大興安嶺去老家長沙投親靠友。住在天津的祁姑姑,讓我們去她家玩兩天。她是我媽最好的朋友,我爸在公安部蹲監獄的三年,我們一家五口全仗她養活。這一次,我媽肺結核大吐血後覺得自己肯定活不成了,便寫信向她托孤,要把三個孩子中身體最弱的我送去天津給她。祁姑姑接信後立即回信道:都走!你和三個孩子都趕緊走!緊接着,她就匯來了一百元路費。
到達天津的那天是個大晴天。我為甚麼記得這麼清楚呢?因為祁姑姑那披一身陽光迎向我們的形象,至今栩栩如生。她順着站台朝我們跑來,頭上包了個藍色的大圍巾,戴着皮手套的兩手,特別的纖長。她一手擋在額頭上遮太陽,一手向我們使勁搖晃,以示她所在的方位。其實我早已看見她了。祁姑姑不管站在哪裡都鶴立雞群,這不止是因為她個子高,長得漂亮,主要還是因為她那股冷傲勁兒,背總是挺得直直的,頭總是揚得高高的。而且,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那時候,我不知道這就是憂鬱。我以為她這人特別嚴厲,所以很怕她。雖然我知道她是好人,是我們家的恩人,見了她卻總是趕緊跑開。其實祁姑姑很少關注我們孩子,媽說她害怕孩子,對了,媽用的就是這個詞:害怕。二十年後當我自己也長成個害怕孩子的大人時,我才知道媽這個詞用得有多準確。為人拘謹的她,只是不知道如何跟孩子打交道。
但那時我以為祁姑姑討厭我們孩子。我們還住在北京的那會兒,她每次來總是周末下班後,從天津坐火車來,抵達我家已是夜半時分了,我們早已睡下。但半夜裡不管我在甚麼時候醒來,總能看見家中昏黃的電燈泡下,那兩個幾乎要湊到一塊兒去的腦袋,祁姑姑和我媽。悉悉悉,悉悉悉,這是她們壓得低低的說話聲。「好像明天不會天亮了一樣。」第二天奶奶總是這樣對我們搖着頭抱怨着,奶奶那會兒還活着。
最後一次在天津看見祁姑姑,祁姑姑仍然面目肅然。她仍然是那麼美麗,但美得更冷峻更憂傷了。在我的記憶中,那天她只笑過一次,那是當我們經過一家飲食店的時候。飲食店店門緊閉,但門口有條人龍。祁姑姑看到那條人龍便眼睛一亮,笑了:「今天有吃的賣!」她笑道,急走幾步到隊尾站下,回身朝我們招手:「來呀!快來挨個!等下是憑人頭賣的。」
原來她笑起來才真好看,那張眉清目秀的面孔,好像夏雨初過的天空,雨絲雲絮都綻放出歡喜,我頓覺她和藹可親,便壯起膽子問:「甚麼叫挨個?」
「就是排隊。」她說:「天津人管排隊叫挨個。」
她安排我們一個接一個地在她後面站好,又低頭跟我解說:「門口有人在挨個就說明待會兒有東西賣。看來你們此行會有好運,這店子好長時間沒賣吃的了。你們一來就趕上。說明主在眷顧你們。」
這是她單獨跟我說過的最長一段話,態度又那麼認真,所以我每一個字都記得。
我早知道祁姑姑是基督徒,她每一頓飯前都要靜默閉目一會兒,媽說這叫謝恩。祁姑姑從小父母雙亡,曾在天主教堂的孤兒院呆過,所以信了教。她後來所上的同濟大學也是教會辨的,不知她的學費是不是也由教會資助?總之她大學機械系畢業以後,就在香港中國航空公司作機械工程師。1949年底她參加兩航起義回國,之後就一直在天津民航工作。大概因為是國內難得的人才吧,她工資很高,有一百來元。知道我爸爸出事之後,她當即決定分一半給我們。五反運動中,有人揭發她這種接濟反革命特嫌家屬的行為,某次群眾大會上她被拉到台上批鬥,交待問題。她卻在革命群眾一片怒吼聲中,堅持着她那一套道理:
「她是我好朋友,我不能見死不救。不要說她先生是不是特務還沒搞清楚,就算他真是特務,也跟他的妻兒老母無關。」
我媽跟我說起這些時,我的腦海中自然而然湧現出這樣一幅畫面:祁姑姑頭昂得高高的獨個兒站在台上,挺着胸,昂着頭,俯視下面的芸芸眾生,像革命電影中的女英雄。然而,實際情況卻與電影情節失之千里,祁姑姑拚命維護的,不是黨和革命同志,反而是幾棵被革命風暴摧殘的草芥。
十歲那年我在天津看到的祁姑姑,跟我腦海中那個祁姑姑大異其旨。不知是我長高了,還是她縮水了,她看上去沒那麼傲然了,舉止也沒那麼冷峻了。我第一次發現,她其實是很溫和的,跟說話高喉大嗓的我媽比起來,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很細,有一種一切都成竹在胸的沉着。但有一樣沒有變,她還是不跟我們孩子囉嗦,把我們看成需要安撫處理的累贅。天一黑,她就把我們都打發上床,並嚴肅告誡:「趕緊睡着!不睡着我要生氣的。」
我趕緊閉上眼睛,可我從小就患有失眠症,哪裡睡得着。祁姑姑住的是一間小小的單人房,安頓我們的臨時床與她們睡的那張小床之間只隔了一塊布,儘管她們壓低了聲音,悉悉悉的談話聲還是斷斷續續傳到我耳中。就是從那些鑽入耳中的片言隻語裡,祁姑姑從雲端上掉了下來,我發現她也是凡胎俗體,跟我媽媽和我們一樣,也是需要救助和關愛的,也有愁苦,也有哀傷。
那時她的第二次婚姻剛剛破裂。那個男人一度是我們家的常客,是我爸爸在公安部監獄的獄友,他的問題解決得快,比我爸爸先放出來。我爸爸託他來我家看我們,從此他便常來了。我一點也不喜歡他,他是個高大威猛的胖子,每次來都西裝革履神氣活現的,他一來就吃飯,吃飯必喝酒,一喝酒,他那張大肥臉就脹得龍蝦一般紅,眼睛裡射出一股叫人看了討厭的光。所以,當我媽媽聽說他跟祁姑姑好上了的時候,又氣又惱,大為反對。她們大概為此吵了一架,那段日子,祁姑姑有好長時間不上我們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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