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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 穎
七十年代之後出生的人,成長大多順利,基本沒有經歷過什麼大風大浪,按照老一輩人的話來說,叫做「沒吃過苦」。儘管我並不認同這樣的說法,每一代人有每一代要面臨的問題和挑戰,此苦非彼苦,不能同日而語。但是,老人們的溫潤、厚重與滄桑,總能讓人在浮華喧囂中沉靜下來,去思考光陰荏苒,經年累月之後,生命究竟給我們留下什麼。
最近讀黃永玉的《比我老的老頭》,平添幾分感慨。黃先生詩書畫俱佳,其畫意境清新、幽遠、雋永、磅礡。我在香港有幸觀摩過黃老的畫展,確為神來之筆。對黃老其人,我僅是有些粗淺的印象,只記得他的那幅名為「貓頭鷹」的隨性之作在文革時期給他帶來橫禍。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而今黃老已是蜚聲國際的一代鬼才。
初讀黃老文字,還有少許不解,驚異於一位耄耋老人為何還如此激揚文字,不依不饒,而越讀卻越覺痛快。黃老說了很多經世老人想說而不敢說或不願說的話。這恰又是不應忘卻的,然而,很多故事就是在不經意間錯過或淡忘,就如黃老所言,「都錯過了,年輕人是時常錯過老人的,故事一串串……」
黃老回憶表叔沈從文,多從小事入手,點滴中透出對沈先生的敬、懷、憶,點滴中卻又為沈老一生坎坷鳴不平,憂鬱中帶著吶喊,且看這段文字:「其實要摧毀沈從文易如反掌,一刀把他跟文化、故鄉、人民切斷就是,讓他在精神上斷水、枯萎、夭折。但『中山狼』們不!他們從自己心目中的高檔境界—名譽、地位、財富上扼他的脖子,殊不知這正是他鄙棄的垃圾。」
黃老寫黃老(黃裳),也是從憶舊開始,談他們怎樣相識,怎麼相交,淡淡幾筆便勾畫出黃裳的心胸、博學與多情,但是,作為讀書人,黃裳同樣沒有逃過那段魑魅魍魎橫行於世的歲月,且看黃老筆下的黃老:「既然迫害文化人是種文化現象,文化人怎麼會不記得?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化人怎麼辦?讀書!個個文化人發狠讀書,讓迫害者去孤獨!凋零!」這是何等的達觀與坦蕩!
黃老寫苗子郁風夫婦,卻是從他去南京向他們夫婦倆「收賬」開始,不打不成交,一來二往之間成就了一輩子的交情。兩位老人同樣是從死亡深淵爬出,經歷了常人難以想像的苦難,雖然二老淡然視之,依舊神采輕揚,但黃老卻提醒我們,「人總愛健忘。人不應該健忘。魔鬼們總是時常鑽我們健忘的空子。」
黃老懷念白石、可染、苦禪等先生的文章,憶的是北京東城大雅寶胡同甲二號(中央美術學院教員宿舍)的生活。從鍋碗瓢盆到琴棋書畫,筆調淡淡,卻溫情四溢,那裡住著一群中國文化的精靈,卻又抑鬱於時局的艱難,還好有那麼多同道,可以相互切磋,彼此照應。在黃老的筆下,那是一段難忘的時光,如今再憶,瑣碎中仍然帶著興奮,仍然是那麼牽腸掛肚……
漸漸喜歡上黃老的嬉笑怒罵、直言不諱;漸漸明白黃老為什麼最討厭那些無端藉故向畫家索畫的人;漸漸懂得黃老的「喜怒無常」與「無愁浪蕩」;漸漸明白黃老在寫這些憶舊文章時,為什麼時而思緒澎湃,為什麼時而嚎啕大哭。
那是歷史的哭泣,文化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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