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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
小時候,後園有一排石榴樹,花紅葉綠十分好看。老是發呆和傻想,琢磨書上說的石榴裙顏色,是像這綠葉呢,還是更像那紅花。小孩子眼光有些特別,鄰家有個女孩常穿一條漂亮的綠裙子,愛屋及烏,井裡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因此覺得石榴裙就應該是綠的。
後來讀白居易的《琵琶行》,讀到「血色羅裙翻酒污」,才知道石榴裙千真萬確應該是紅的。風捲葡萄帶,日照石榴裙,石榴裙不僅血色,而且還可以象徵女性魅力。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我們常說某貪官拜倒在某佳人的石榴裙下。
拜倒在石榴裙下據說與楊貴妃有關,漁陽鼙鼓沒有動地來那陣子,有一次君臣聯歡,有大臣喝高了,竟然提議貴妃娘娘跳舞助興。楊貴妃立刻不高興,在唐玄宗耳邊一陣嘀咕,說這些傢伙平日一個個假正經,看到老娘愛理不理,我憑什麼賞臉。唐玄宗立刻下旨,讓大臣以後見了楊貴妃,都得下跪行叩拜大禮。於是眾大臣們謝恩,再看到貴妃娘娘的石榴裙,忙不迭地乖乖跪下來。這個典故耐人尋味,說明男人表面上好色,骨子裡更害怕權勢。
石榴原產西亞,漢朝張騫出使西域時引入中國,轉眼間也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因為花朵和果實都很耐人尋味,深受老百姓的喜愛。與梅花玉蘭相比,石榴的花期要漫長許多,通常農曆五月開花,所以這段時間又稱之為「榴月」。榴花來時略晚一點,所謂「開從百花後,佔斷群芳色」,好在花期漫長也有好處,這時候,該看的花都看過,該出的風頭都出了,賞花者自會有種十分平和的心態。
自古紅顏多薄命,不許人間見白頭,石榴作為觀賞植物,各種排行榜上都不會出人頭地,獨佔鰲頭這樣的字眼與它無關,但是在園林裡卻總會有一席之地。古典詩詞中說到石榴的好詞琳琅滿目,榴枝婀娜榴實繁,榴膜輕明榴子鮮。我更喜歡「懷芳不作翻風艷,別萼猶含泣露妍」,和「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一樣,李紳的名句通常美得實在,有一種人文關懷。
石榴全身都是寶,果皮樹根包括花骨朵都能入藥,既治中耳炎,還治婦女的暗疾;石榴汁可以防止高血壓和心臟病,美國研究人員的一份報告證明,那深紅色的汁甚至能夠抵制癌細胞。石榴作為水果沒什麼可吃,但是成熟季節正好中秋節,常被用作送人禮物,過去是象徵多子多福兒孫滿堂,現在計劃生育,只剩一些喜慶吉祥的意思。
石榴最適宜種牆角,有陽光有土壤,就能悄然生長。石榴不怕擠壓,最適宜和假山為伍,在園林中常與玲瓏的太湖石做伴。
一直沒弄明白「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出自誰口,過去是最高指示,後來有人拿出了鐵的證據,說這話源於大壞人康生,他偷偷給他老人家遞了張紙條,毛主席一看內容,既正中下懷,又怒不可遏,脫口用湖南話唸了出來,於是小說家立刻倒血霉。
有人十分生氣地退出作家協會,一經媒體傳播張揚便大義凜然,其實沒多少風險,柿子撿軟的捏,有能耐退個別的什麼試試。文人說到底還是文人,太當回事難免自欺,真以為小說家能怎麼就是蒙人。
一千年前,詩人柳永歌唱杭州,寫得太漂亮了,金主完顏亮看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羨慕錢塘繁華,遂起投鞭渡江之志,動了侵吞南宋的野心,有人因此把亡國的賬算到柳公子身上。文人與女人常會淪為亡國的替罪羊,因為二者都是軟柿子,然而話說回來,這十里荷花的描寫,確實美得讓人驚艷。看荷花就得要多,要一望無際。十里還只是一個虛數,不妨愈多愈好,鏡湖三百里,菡萏發荷花。要很容易地就誤入藕花深處,要鄭板橋筆下的那種氣勢,百六十里荷花田,幾千萬家魚鴨邊。
讀屈原的《離騷》,會聽到他不停唸叨香草美人,正是從屈原開始,歷代文人都喜歡在植物上寄託自己情感,胡亂愛上某種花卉或草木,最著名的例子便是「採菊東籬下」的陶淵明,還有「何可一日無此君」的王子猷之愛竹。宋代周敦頤的《愛蓮說》被選入了教材,於是個個中學生就記住了「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明代的王冕喜歡畫荷花,清代的八大山人和石濤也好這一手,到了近現代,齊白石張大千都是畫荷花的高人。畫品即人品,他們所以喜歡,不只是荷花容易入畫,最適合用水墨方式,而是一種文化的寄托,是精神追求。荷花表現出來的人格符號,很容易被大眾接受。
浮照滿川漲,芙蓉承落光,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在中國古典詩人筆下,鮮艷的荷花可以醒目,可以沁人心肺,甚至連枯枝敗葉也是別樣風情。坐看飛霜滿,凋此紅芳年,林黛玉據說非常不喜歡前輩李商隱,可是不得不佩服那句「留得枯荷聽雨聲」,她能做的一件搗蛋事,是悄悄地將「枯荷」改成「殘荷」,結果害得後人為此喋喋不休,有學問和沒學問的都跑出來,不斷地寫文章考訂,論證曹雪芹先生是否筆誤。
有人喜歡在院內挖個小池子,或者乾脆放口缸,供養幾支荷花。紅綠相間,螺絲殼裡做道場,多少有點小家子氣。文人寫小文章,畫家畫小品,道理差不多,都有玩的意味,格局卻總是小,也沒辦法,說白了,藝術再高就那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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