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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要好好讀書，着實不易。 資料圖片
吳小彬
前幾天讀報，看到一位大學教授撰文感嘆如今讀書不易，教務繁忙，應酬太多，都讓他無法平靜地坐於書房。
是啊，人人都太忙了，人人都在為生計奔波。車輪滾滾，承載着多少利益的盤算與糾葛，人潮熙熙，沒完沒了的事務和人情往來日日相逼。在這樣的忙忙碌碌中，如果有人能平心靜氣、心無旁騖地讀書，那不是神仙，就是幾乎修煉成仙，或者運氣太好了。
偶爾翻閱清朝人張潮的《幽夢影》，這作者就過着神仙般的日子。
幸運的書生
張潮，字山來，號心齋居士，歙縣（今屬安徽黃山市轄）人。其父為順治六年（1649）進士，後「見世途嶮巇，絕意仕進」，一心在揚州經營家業。張潮自幼生長在「田宅風水、奴婢器什、書籍文物」一應俱全中，他「穎異絕倫，好讀書，博通經史百家言」，寫有詩文、詞曲、筆記、雜著數十卷，其中以《幽夢影》最為著名。
《幽夢影》乃一部奇書，書中既描繪日月雲霓，也感懷松石林泉，寫才子閒情，也記市井民俗。我讀此書感受最深的，是作者的雅致與悠閒，是他的平靜和睿智。當然，這悠閒與平靜，可不是一般人能具備的。張潮生於富貴人家，衣食無憂，自可任性而為，自己設計和規劃人生道路。他不願做官，可以隨意在江南名勝之地流連忘返；他不喜經商，便在經史百家當中日夜研讀。無仕途奔競之勾心鬥角，無商業競爭之殘酷傾軋，無現今學府績效考核之累人煩心，無蠅營狗苟之輩在身邊吵鬧糾纏。他的人生運氣真是太好了。
所以，張潮在《幽夢影》中能寫出「風流自賞，只容花鳥趨陪；真率誰知，合受煙霞供養」的優雅，他描寫自己的閒情說：「樓上看山，城頭看雪，燈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他能「清宵獨坐，邀月言愁」、「為月憂雲，為書憂蠹，為花憂風雨，為才子佳人憂命薄」。 他可以肆意揮灑自己的耿介：「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他也可以有這樣的通達：「為濁富不若為清貧，以憂生不若以樂死。」「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長廉靜，家道優裕，娶婦賢淑，生子聰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他就是這樣的「全福」之人呀！
人命各不同
不過，自古以來，像張潮這樣的讀書人太少了，人們知道的都是平民子弟堅忍砥礪、刻苦自修的讀書故事，「囊螢映雪」、「鑿壁借光」、「牛角掛書」、「目不窺園」，類似的事跡與傳說不勝枚舉。
元末明初的文學家宋濂（1310-1381），就是這樣一位勤奮的讀書人。
宋濂，字景濂，祖居浙江金華。其學問遠近聞名，元順帝曾召為翰林院編修，宋以奉養父母為由不應，後受明朝皇帝朱元璋禮聘，尊為「五經」師，官至學士承旨知制誥。
一次，一位同鄉晚輩前來拜訪，宋濂寫了一篇自述，介紹自己的修學經歷：「余幼時即嗜學，家貧，無從置書以觀，每假借於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他還說，當我外出求師的時候，背着書箱，走在深山峽谷之中，隆冬時節寒風猛烈，雪深數尺，腳都凍裂了卻不知道。回到旅舍，四肢僵硬動彈不得，用被子裹了許久，才暖和過來。我就是這樣求學的呀！
讀了張潮，再讀宋濂，只有一聲感嘆，命運待人太不公平了。同樣為人，只因投胎有別，生活和境遇便有天壤之分。有人口含通靈寶玉出世，一落地便是富貴公子；有人寒窯破屋裡生下，一面世便頂風冒雨。有人祖輩父輩功高官顯，輕裘寶馬，不識愁滋味；有人幾代務農，土裡刨食，終年難得閒。在古代，一個窮人家的孩子，欲合法改變命運只有科舉考試一途。所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些平民子弟經過刻苦攻讀和研習八股文寫作，終於金榜題名，出人頭地。
理想的召喚
這種傳統和遺風，其實一直延續到現在的高考，特別是被稱為「天下第一考」的公務員招考。對當下學子來說，如果大學畢業後再中榜公務員考試，躋身國家官員之列，幾乎就和舊時讀書人中舉一樣了。
余生也晚，命運隨時代而浮沉。學生時代完全在「十年動亂」中被荒廢，高中畢業後即下鄉，3年後回城進廠做工，只能在空閒時間自學苦讀積累知識。家父雖先為新四軍後為解放軍，參加過抗日戰爭以及淮海戰役、渡江戰役，負傷四次之多，但文化不高，轉業很早，又由於身體不好，後來便離休了。他有限的幾本藏書，我上初中的時候就讀完了，倒是他一直訂閱的《參考消息》，很早就為我打開了了解世界的窗口。
自學的種種艱難和不便，不想多提了，其中的苦澀反倒讓我日後讀到宋濂的經歷和文字時，更有一種切身感受。
1985年，也是經過一場考試，我得以進入現在供職的這家報社。編採之餘，總還不忘讀書，也總有一些哲學、歷史、社會問題想搞清楚。有時出外採訪，費時較長，我便帶着幾本書籍上路。1999年赴深圳採訪首屆高交會，我往深圳書城去了三次，買了一大包書，其中有德里達的《馬克思的幽靈》。有同事問我，工作已經很忙了，怎麼還有興趣讀書？讀書還有什麼用嗎？
有時，我也問自己，在今天，讀書還有用嗎？讀書，既無助官職陞遷，也不能換來錢財，不過識得一些道理，積攢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徒增煩惱和憂慮而已。讀書愈多，說明你在精神領域裡浸淫愈久，你整天讀孔子、墨子、盧梭、康德、托克維爾、薩特、羅爾斯、哈貝馬斯，你怎麼可能不疏遠了同事？當你的上司露出了蠻橫、粗俗的行政邏輯和嘴臉，你又如何不嗤之以鼻？當你的周遭充滿了淺薄、庸碌和市儈，你又無法改變，怎麼能不遠遠地躲避？久而久之，你會發現你與別人和社會漸行漸遠，距離愈拉愈大，直至使自己形單影隻，孤家寡人。而近年來，更有一種趨勢，似乎每日每時都在提醒人們，快快丟棄那些天真的夢想吧，別再捧着紙頁發黃的書本了，向官衙妥協，與世俗同流，趕緊投身和擁抱這個千年盛世，不然就被滾滾向前的時代車輪甩下了。
看似平靜、安詳的讀書，就這樣獲得了不同尋常的意義。我彷彿看到，如果今天還能坐下來，心平氣和地拿一本書讀進去，那已經意味着一種韌性的抵抗，一種高傲的堅守，一種對腐敗和潰退的拒斥——讀書已經等同於戰鬥了。
這種讀書及生活，必然承受着極大的壓力，處在持續的緊張之中，成為對人心身健康的一種消耗。沒辦法，誰讓你生活在當下中國，誰又偏偏讓你領受了這樣一種命運？你可以讀張潮，但你沒有他那樣的福氣；你也可以欣賞宋濂，但他後來的功名你未必有。但「佛爭一炷香，人活一口氣」，相信吧，這塊大陸不會總是這樣的，中國也要進步，也要走向高度的民主和文明。為了這一天的到來，有些問題應該弄明白，有些公共事件應該去討論和爭辯，有些隱患和陷阱應該事先警覺與提防。而為了做好這些，我們必須抽出時間靜下心來，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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