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親愛的○,說故事和讀故事也許都需要一點耐性,有時寫不下去或讀不下去了,就只好讓故事暫停。有一段日子,很喜歡像馮內果(Kurt Vonnegut)那樣,用鉛筆在小紙條上記下一些備忘錄似的小片段,過了一段時日,才把那些半虛構的小片段一張一張攤開,看看是不是有足夠的心力將它們組織起篇。○,這方法挺管用,如此這般的故事片段至少讓我們明白:生命原來是非常強韌的——如果我們不刻意縱容它變得軟弱的話。
是這樣的,○,那天看影碟,看了一半,便要出門了,故事卡在一半一半之間,暫停,待續,結局早就知道了,在路上還是猜想着一個男子與一個女子的故事,猜想着溫柔如何演變成暴烈,不知下落的愛如何像鍋裡的沸水那樣,醞釀着瘋狂……○,故事就這樣開始了,然後結束了。
在路上一直惦記着男子與女子的故事,就像晚春的天氣那樣陰晴無定,冷暖無常,是這樣的,○,在不再爭吵的日子裡,忍耐着平淡而沉悶的,那個男子在人來人往的公園躺一會兒,一個安靜的下午便溜走了,在清冷而陰暗的房子裡無日無夜的睡了一天兩天,一段發霉的歲月便過去了,然後呢?總是會心生一念,要發生的總是會發生,要結束的總是要結束。
在路上一直惦記着男子與女子的故事,○,不便想起白萩的《風吹才感到樹的存在》,詩說:「風吹樹才沙沙作響/爭吵而妳出走/便感到妳和我之間/並非空無一物」;「相處太久而平淡/似六月靜靜的悶悶的庭院/只聽到新美街的女人/來來往往好活氣」;「但天空陰沉在屋頂/風吹才感到樹的存在/心中並非空無一物/便鎖門走入街道/在茫茫的城市/挨家挨戶尋找失落不明的愛……」○,太子道西兩旁的魚木樹這時都開遍了白花,很燦爛,但很蒼白。
這些魚木樹的樹腳都腐爛了、樹幹都穿洞了、樹身都傾斜了,○,可一直都在這晚春時刻啞忍着一些什麼:塵埃、廢氣、雨霧和蟲蛀,就像沿路遍布慘白的花魂。這樣的故事也許並不是沒有時間性,只是時間好像忽爾靜止了。總是這樣的,○,風吹樹才沙沙作響,不見才想起初見,不是沒有,並非空無一物,是有過的,像太子道西兩旁的魚木樹,像暮春的花期,然後呢?都過去了。
在最真實的故事裡,總是隱藏着某些虛構成分,天水圍或新美街的男子和女子的溫柔與暴烈,恐懼與寂寞,魚木樹的燦爛與蒼白,春盡的花期與花魂,總是真實與虛構的交遇,或交織,馬拉美(St簵hane Mallarm繧^早就斷言:一切語言都是純粹的虛構。是這樣的,○,那其實並不矛盾,一個男子鎖了門,在茫茫的城市裡,挨家挨戶尋找失落不明的愛,故事便如此這般便開始了,最真實的虛構如此這般便沒完沒了,猶如羅拔布萊(Robert Bly)恍兮惚兮的一句詩:一個下午的夢,跟一個不認識的女子在一起。
是這樣的,○,虛構作為一種語言策略,唯一的任務大概就是要反思那疑似真實的世界,那倒是一個富於思辯色彩的課題:只有確認語言無可避免的虛構成分,才得以相對地接近浮世的種種偽裝的或仿真的面相。○,在路上惦記着卡在一半與一半之間的故事,猜想着這樣那樣的小片段該如何交織起來,如何發展下去,這時車窗外下着一場細細碎碎的黃昏雨,在太子道西的燈火闌珊處,把遍地或散或聚的白花,敲打得格外淒美,格外明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