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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珮瑜師承王思及。 網上圖片
翁思再
當下著名坤生王珮瑜不忘師恩，將先師王思及先生清唱付梓，並囑吾綴詞記之。余數月間，每每提筆輒止，何哉？往事不堪傷懷也。
前年三月廿日余在京，清晨五點手機驚夢，珮瑜泣告其師去也。余雖有預及，仍悲不可禁。當日吾在央視錄像，魂不守舍，言不及義。
余與思及訂交於上世紀七十年代，聽戲審音，賞曲練嗓，請益良多，敬為兄長。時上海戲校京劇二班多為劇團羅致，唯思及留營賦閒。醫院判其血友病，恐不久於人世云。思及乃摒棄成角之想，混跡票友之列。其所在戲校，唱片極豐。念往昔，余與思及兄，杜門即成壺中天地，聆聽唱片，其樂陶陶矣。
八十年代舊戲開禁，吾與彼籌劃京劇茶座，將先輩唱片，澤化當世。茶座歷時五六年，終成戲迷歡樂之家、藝人拜客之所也。某冬，茶座水管凍結，電梯停駛，思及覓來扁擔水桶，以抱病之軀，擔水登樓。
思再致力皮黃鈎沉，以思及為智囊。凡比肩出行，友人戲稱「雙思來也」。訪隱士，辦專場，主持余叔岩百年紀念，校訂余孟唱腔專集，創建國際票房，製譜《玄奘出關》，均為吾二人攜手而為。余作《大唐貴妃》，請其參與創腔，識者無不稱妙也。
昔年朱鎔基主政上海期間，也為國際票房交納會費之會員，某日偕同汪道涵、李儲文出席「紀余」會演，上台接見之際，余亦叨陪末座，卻不見思及影蹤。思及向來淡泊功名，遇此場合必退居幕後。
初，醫囑每年輸血，若要延年則不宜婚姻。思及於不惑之年，遇宿儒戴景羲之女公子，雙方一見鍾情。緣分既降，命關情關不知何從，苦悶至極，終乃力排眾議，曰：「毋寧死，也不枉世間一行！」
兄告余曰：「生命之義，不在其壽長短，而在質量高低」。
九十年代初，珮瑜坎坷忝列戲校，而有司囿於陳規，歧視坤角老生，以致無人願任主教。吾乃與思及謀劃請纓，思及亦有所顧忌。初，珮瑜玩票，業經范石人先生開蒙，此番接盤或被同仁腹誹，猶恐病體不勝其任。然雜念和憂慮終被克服，慷慨就任。
思及執教水平，無須饒舌；珮瑜出科即紅，不言而喻。思及遺音出版，亦可見其造詣之一斑也。
兄坐科時，為產保福先生愛徒。產保福，安慶人，早年「安慶色藝最優」，其祖先與程長庚同在三慶班，有慧根焉。當年先生門下，有李少春、厲慧良、徐榮奎、梁一鳴、周少麟以及孫鈞卿、孫岳父子等。晚年授王思及，以汪派開蒙，譚余築基，而後着重授其鬚生主流劇目，命其內含汪桂芬之鐵筆鋼鈎，外呈余叔岩之靈秀挺拔，傾心而傳也。
初，思及先嚴逸亭公，貽保福先生以精緻手杖，曰：「全杖於你」；而產先生臨終，則將隨身京胡及余氏唱片遺思及，語曰：「全杖於你」。思及復又師從張文涓、張少樓，嘗登台為文涓配《捉放曹》，為少樓配《讓徐州》，從中窺得坤生不二法門。其後執教王珮瑜等，能將譚余基礎有效結合女聲。
八十年代京劇茶座開張之日，許思言以劉曾復錄音珍品貢獻，思及洗耳恭聽，激賞不已。一九九四年余在京公幹，思及備禮來，邀余同訪劉老，曰：「某今做一動作，需汝在場。」於劉府寒暄過後，果然跪拜行大禮焉。余觀劉老授徒，從來鼓勵良多，而於李舒、志清、思及，則有錯必糾，毫不留情，誡曰：「須記住自己比不會還不會」，是真愛也。
思及婚後生活有序，與夫人相濡以沫，遍訪名醫，病體一度穩定。幾度寒暑，珮瑜成材，思及乃榮膺「全國模範教師」。孰料斗轉星移，輸血周期竟逐漸縮短，余力勸其休養。奈何聲名鵲起，難免粉絲影從，戶限為穿；思及有求必應，終因勞累過度，輸血頻率加快為每月一次，且屢獲病危通知，幾遭氣管切開。然每每脫險出院，又投入教學過程。心繫桃李，甘之如飴，以為生命之寄托也。
其生徒已遍及海內外，如范永亮、田磊、姜培培、胡曉楠、穆宇等，技藝大進，雖同出師門，卻各顯其長，思及擅於因材施教也。思及授徒有方，卻婉拒人前引吭，迴避錄音灌片，自感力不從心。
二零零七年深秋，旅美琴師閻一川、楊長春回滬省親，定於十一月二十日聚會清唱。思及纏綿病榻之際，掙扎而起，服藥退燒，打疊精神，欣然與會。是日也，勝友如雲，群賢畢至，思及竟一反常態，自告奮勇演唱《洪羊洞》，開口即「為國家……」，其楊延昭臨終情狀，哀哀切切，感同身受；而嗓音清亮，似有神助，聽來倍覺古意盎然，搖曳生姿。此後病況一落千丈，入院百日，再無歸日，方知此《洪羊洞》為迴光返照也。
嗚呼！思及嘗語吾曰：「恨不得大唱一齣《洪羊洞》，死於氍毹之上，無悔矣」，孰料一語成讖！
軫念思及之於思再，功莫大焉。而今「雙思」惟餘單絲，形影相吊，情何以堪！或曰，兄未踐少年凋謝之判，應予滿足。然余曰，若非教戲勞形，又蒙夫人呵護，或以壽，而思再促彼出山，其始作俑者乎？有負於兄者乎？禍兮福兮，功耶過耶，念天地之悠悠，歎人生之無常，嗚呼！贖公無計，淚盡也。
遠行之日，靈堂《洪羊洞》迴響。此亦當年程長庚臨終之曲，譚鑫培棄世之言，冥冥之中，或有靈驗乎？思及今已在天矣，先哲見之，必禮讚曰：磨難鑄就精彩，大丈夫當如是也。
哀哉？幸哉？
庚寅年清明撰於景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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