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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泥種葉
謝騰(作者簡介：嶺南大學中文系畢業。手執紅筆維生。其實喜歡寫多於改，儘管寫得很慢。)
小趙捂住左脅，裹身的灰布衣沁出血—傷處未曾結疤，一絲一點的疼，於是一夜輾轉未能入眠。小趙身旁躺着鏢局一眾鏢師，在晨光微曦瀰漫濕潤的大廳裡，各人終夜也長開眼，只因昨天黃昏青衣劍客在刺傷三位兄弟，翩然離去前留下的一句話仍繚繞心頭：「待明朝日光曬到大門的這個位置，再與眾位相見。」青衣劍客一彈指，門便刻上痕。
「兄弟們，起來！」滿面媠髯的大漢起了身，向周圍嚷道：「來來來，是時候弄早飯喫啦。」大漢本來憔悴的面龐泛起一抹紅，想到肚內轆轆饑腸，想起食物的色香味道，食慾湧現，「他奶奶的，待會定要弄一頓好喫的。」大漢再向各人大嚷，「兄弟們，手腳麻利一點。」轉過頭望向小趙：「小趙，你去淘米，快！」躺着的人聽到媠髯大漢的招呼後紛紛起來各忙各的，以烹調這頓早飯，在日光仍然薄弱中。
淘米時總要仔細攪和米粒以清除秕糠，小趙滿有經驗：他愛喫米飯，也愛燒飯，每一遍他也用心的看着嬝嬝炊煙蒸焗出白白胖胖的滾圓柔滑的飯。小趙嗅到米粒的香，脅下的傷痕倏忽一疼。青衫白褲修長身軀的青衣劍客以白布擦拭劍刃上的血，眾位兄弟呆立當地。媠髯大漢可算是鎮威鏢局裡最剛猛的一員，多少綠林好漢成了他刀下亡魂，然而他縱身砍向青衣劍客，對方只斜身一閃，長劍一拔一刺，媠髯大漢右臂便給刺出窟窿，飄散出陣陣血香，刀也跌下，鏗鏘一聲。媠髯大漢怔怔的望着劍客，劍仍嵌在肉裡，似不感到疼痛。
倒去淘米的水後，小趙以瓢再澆以清水，待水注到合宜位置，蓋上蓋。燒得正旺的炭火偶爾�桹唌A小趙望向簷頭，仍然是夜的餘色。
在劍客拔出插進媠髯大漢右臂的劍時，小趙也隨着眾兄弟的吶喊大叫刺向劍客。小趙知道這次的對頭並不等閒，只好聲嘶叫嚷以壯膽識，但求在人群中乘亂擊傷對方。只是眾人去得快劍客還擊也快，劍尖剛從鮮肉中冒出，劍客便起舞弄清影般劍化為長虹向各人劃去—劍客劃出一道弧，小趙左脅給劃出一朵花。
水沸了，蓋子微微顫動，小趙深呼吸了一口氣，米飯的香氣濃郁。「待會定有美味的米飯，」小趙想，「昨夜好像沒有喫過甚麼了。」劍刃的鋒利讓小趙身上那襲衣裳爽快分開，刃貼近皮與肉，肉翻起，剮開五寸餘許的縫。小趙望着刃劃過，彷彿聽到平常廚房裡父親炮製鮮魷蒸肉餅時，菜刀一聲聲剁在鮮嫩豬肉時的聲響。
也不太疼，小趙想，死不了。
炭火燒得更旺，飯滾熟了。小趙翻開蓋子，飯香凝結成濃白色的團團蒸氣，粒粒白米宛如晶瑩的露珠，閃爍出飽滿充盈着結實。小趙以飯勺翻了數翻白米飯，再蓋上蓋，把炭火撥平弄滅，讓餘溫緩緩透入米飯中。青衣劍客收起劍，默然的望向眾人，眾人身上也給劃出了各種各樣的痕，沁出血。媠髯大漢按住臂上窟窿，木然呆立，「難道咱們虎威鏢局今天當真栽在這人劍下？」大漢想起鏢局這次走這趟鏢，收了洛陽楊家一萬両銀子，送到四川成都；鏢是甚麼內容楊家的人沒有說；送鏢價錢這樣高，大漢早知道這趟鏢不好走，然而一萬両白花花的銀子誰能不心動？於是拚全鏢局之力承擔，怎料甫到陝西山裡的村便遇上眼前這奪鏢人。
眾弟兄各忙着，傾數用上為旅途預備的食材，彷彿設盛宴以宴賓客般。昨夜人人也如哀家之犬，今晨卻抖擻好精神，隨着天的亮白各樣家常菜也出爐了。媠髯大漢着小趙端上白飯，再對眾人說：「兄弟們，喫早飯啦。」小趙迅速的將米飯盛在一十三個碗裡，這時青衣劍客徐徐走進來：早上的一絲陽光，恰巧照在屋簷。
小趙正盛好給自己的那碗飯，燙熱的白米飯安穩掌握。眾兄弟來自五湖四海，這頓早飯也是各人家鄉特色。小趙最愛由段老三烹調的豆腐腦及餛飩；段老三是金陵人士，他燒的菜真是可口怡人。小趙本想好好喫一口餛飩，再配一口白飯，在這個早晨讓燙熱的食物暖暖心窩，再靜候青衣劍客；可是日光亮得太快。青衣劍客不慌不忙的向眾人欠身：「打擾貴局上下了。」說罷再作了揖：「還請各位將貨物交出，便可慢用早飯。」目光向着媠髯大漢望去。媠髯大漢一直盯着身前的那碗白飯，表情也沒甚麼變化。他臂上的傷也不算甚麼，不過也讓他明瞭功夫與青衣劍客相差得太遠。媠髯大漢聽到青衣劍客的招呼，下了決心似的：「這趟貨咱們鏢局本來也承擔不起，只怪我張某人一時胡塗，見到銀子便心存僥倖，」 大漢緩緩從身上拿出一方形木盒，木色蒼舊：「不瞞尊駕，這件東西，咱們鏢局收了一萬両銀。若有閃失，咱們這裡一十三人連帶家裡老少七八十口，可就完蛋了。」大漢輕撫木盒：「昨夜咱們也見識尊駕的功夫，不是尊駕留情，咱們豈能再坐在這兒喫這頓早飯？」大漢抬頭，望向青衣劍客：「左右也是死路，我該當如何？」
白飯的熱一直燙着小趙的手，卻放不下手裡這碗飯。小趙的爹是鏢局的伙頭，娘在生下小趙後便死了，剩下父子倆留在鏢局中，待他懂事便幫着爹的忙，到八歲便跟從大家學點拳腳功夫當上跑腿，也從爹裡學習燒菜煮飯。這次是他第三遍跟媠髯大漢走鏢，前兩次也順利的。
青衣劍客聽罷大漢說話，走到桌前，解下腰間佩劍，坐下。「小兄弟，勞煩給我一碗白飯。」青衣劍客客氣地向小趙說：「白飯香得很呢。」眾人心裡不禁詫異，齊向小趙望去。小趙更不知如何是好，望着大漢。只見大漢點了點頭，小趙便放下手裡這碗飯，再盛出一碗來，手在抖，拿到青衣劍客前。青衣劍客說：「謝謝小兄弟。」拿起筷子，挾起一小分量，小口的咀嚼，「很香甜！」青衣劍客細細吞下這口米飯後說：「好久未嘗這種滋味。」青衣劍客竟緩緩地喫飯：「諸位也請用飯罷，別讓飯菜涼了，糟蹋便罪過了。餓便要喫啊。」眾人狐疑，齊望向媠髯大漢；大漢握着木盒，青筋爬滿手背：「兄弟們，咱們也喫飯啦；大伙兒這麼辛苦，也是為這口飯，」大漢嘆了口氣，抬頭看着青衣劍客：「這件東西，閣下請拿去罷。」看看木盒，狠下心，拋向青衣劍客；木盒畢直飛往，青衣劍客輕巧接下：「謝過！」微微點頭。媠髯大漢張開方才緊握木盒的手掌，發白的節指漸見血紅：「餓了便要喫；走這趟鏢也是為了喫。兄弟們還不快喫？」眾人不再猶豫，紛紛舉箸。青衣劍客仍在一口一口喫着那碗白米飯。
小趙餓了，餓了便想喫，便要喫，是人性。在亮麗日光下，他夾起飽滿結實的白飯，默默的喫着—比平常多添了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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