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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珍公開道歉。 資料圖片
——反思香港「旅遊觀」
文:阿 島
可能我們早已清楚,香港不再被觀看了。
這南陲小城曾被喻為是貧瘠封閉的大地上綻放的奇花,它現代、西方,井然、豐饒。大英帝國最後的野地、中英政治短兵相接之處,香港在九七前後曾受國際媒體注視。羅大佑高歌「東方之珠」,香港主流音樂電影植入東南亞、以至億計中國人的腦海……
巨額人口物事在城市的節點間流動,「集體旅遊」的近數十年興盛,乃香港「被觀看」的證據。但導遊阿珍金句驚醒夢中人:「給你吃給你住,但是你們不付出,你們欠著我,這輩子不還,下輩子還是要還!」—一種「顧客購物倫理」之說。
每月百萬人次的內地遊客以及領隊、導遊,少不免依從這「購物倫理」扮演赤裸行銷者和消費者的角色,參與這頓宰與被宰的大茶飯。當中並無多餘戲份;畢竟今天的「香港」在內地旅客看來已沉悶不堪。反過來說,大陸遊客也是前所未有的令人沉悶。做了卅年導遊、後來成為旅行社老闆的W跟我說,他九十年代曾以餐膳來推銷,其中把鹹酸菜豆乾等十六道平常冷盤喚作十八羅漢,八道平常主菜喚作八仙過海。餐膳遊反應好,同行爭問這是甚麼新賣點。「以前來港以台灣日本客為主,他們對觀光還有多點好奇。」旅遊重地維港十年如一,除了海道日益收窄、政府勉力維持水質;海濱兩旁搭上格調粗陋的星光大道;海洋公園魅力褪減以後出現了比海洋公園更不受歡迎的迪士尼。新的旅遊景點是舊有的疊影,景點比以前更濃縮,十五分鐘半山遊,然後至少六小時流連金器玉器店。「但就算『純觀光團』,你給他們五小時在迪士尼,他們一個小時就嚷著出來」,老導遊W說。
阿珍並非急躁失控,而是理氣直壯,正如旅客並不那麼無辜,他們的取向是整個旅遊文化的重要元素。旅客演不好角色,當自甘「受罰」。須知今天香港旅遊工業已發展至何等系統和專門的地步,三天兩夜四十八小時,滴水不漏,賞罰分明。先在你不知覺間給你敬酒,接你下機的是不諳宰客、溫煦親厚的「駁腳導遊」,抵港第一印象讓你卸下戒心;後來就換上「狠宰導遊」,殺人不見血;臨走往機場/碼頭的路上,司機特意慢駛,讓第三個賣紀念品的導遊高手在車上展開攻勢。
敬酒不飲飲罰酒,阿珍式金句在三十年間穿行港九的旅遊巴上,脫口無間,W憶述︰「九十年代初有個購物業績突出的同行扭盡六壬也不能令客人買東西,氣上心頭,著司機駛至鑽石山墳場,指著右邊地勢陡峭的墓地,瞪著客人,眼也不眨,『你們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人出生是光溜溜的,死時什麼也帶不走,為何要守著錢不放?買些東西,大家開心。』然後帶他們到藥材店,他們就乖乖買了很多。」
故此,我們要詢問的是:強迫購物、高價賣假貨次貨,橫行多年,為何近期才相繼浮出水面?過去客人受騙忍氣吞聲,現在阿珍得在YouTube和央視的轉播下承受整個中國的唾責。自由行政策、網上資訊流通、媒體監察加碼,相信都是誘因,異常洶湧的人口信息流動,更提示了我們已躋身全球化旅遊時代—世上任何角落都必須挖掘自身的「旅業潛能」,若不想在世界裡出局,就得參與這流動的饗宴,成為世界地圖上其中一個旅遊點,要麼被熱烈到訪,要麼熱烈到訪別處——無論地理人文經濟方面都要有吸引力。而且工業體制會建立特定標準、體系,也要令世界其他地方能夠參與「評核」你的「可旅遊度」。偌大的機場、酒店自助餐、水清沙幼的海灘,到訪的世界子民已經熟背這堆全球文化語言,然後對我們評頭品足一番:香港,你今日的「旅遊表現」如何?
評審和參賽者同步膨脹,香港日夜面對層出不窮的「對手」︰台灣有著名的深度慢活遊,近來更進一步推廣「無期無為」、平常恬淡的遊覽節奏;一向形象乏味的新加坡近年在歷史文藝方面的形象建立也是大躍進……還有更多「不可能的旅遊熱點」無間地自我創造、行銷。你追我逐間,香港後來的旅遊設計越見荒謬,例如在中區成立孫中山保育徑,但同時把中環的保育地區切割得支離破碎。又例如,想迎合「以學習為本」的中產家庭旅遊新潮的地質公園濕地公園,卻遭批評偽認真處理環境意識、土質生物學等知識。大家嘗試檢閱香港的「旅遊觀」時,沒能掌握浪奔浪流的全球化旅遊大勢,大概只見自己載浮載沉的身影,遑論反思;往往就只能打擊旅遊工業露出水面的罪惡,肅清和規管精打細算又猖狂的掩眼術。
當我們不齒最異化旅行社遇上最異化遊客,有如姣婆遇著脂粉客,此情此景生生不息,或許一個只懂得運用入境人次、消費額、職業操守和硬件基建等語彙的城市,就是他們存在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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