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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文學院。 網上圖片
任芙康
京城東邊,有一所學校,學員進去,若干時日出爐,雖不曾獲得人事檔案認可的文憑,卻從此脫胎換骨,擁有了經久言說的由頭、背景,乃至資本。這處超級福地,就是中國作家協會旗下的魯迅文學院。
魯院由前身、轉身、變身,直至今日模樣,其間經歷過數十年演變,出了很多的人才,出了很多的庸才,出了不多的奇才。這就很了不起了。遍看國中,其他各行各業的培訓、辦學之類,如此多快好省,如此事半功倍,似無先例。
五年前某天,翻看一篇來稿,題為《魯院聽課記》。作者陌生,姓冉名隆中,係魯院弟子。這種文章,十之八九,頌辭滿篇,應該不抱太高期望。但念及人家學子知恩,撰文抒情,對「母校」投桃報李,亦在情理之中。
然此文別異,幾段下來,你必得改變你的漫不經心,將一萬六七千字一氣讀完。這位學生,來自雲南,進修兩月,聽課30餘堂。從他的逐堂記敘看出,尊敬也還有,欽佩也還有,但習見的仰望沒有,點頭稱是沒有,誠惶誠恐沒有。這是一個不太拘泥於禮數的人。其字裡行間的銳利與唐突,清醒與破綻,較真與狐疑,讓人心喜難捺。幾十載的魯院註冊學員,想已成百成千,能寫出這般「聽課記」,追仿魯迅遺風,與魯院名號相符者,怕是罕見之至,唯該生嶄露頭角。
聲韻異樣的文字,常有跑調之嫌,向來見仁見智、好惡懸殊。斯文刊發之後,果不其然,毀譽四起。此刻的冉隆中,對於「譽」言,倒是感覺良好,怡然消受;而對於「毀」語,則似乎準備不足,心生困擾。但他終歸智商充盈,大約明白了壞心情不可氾濫,遂很快安靜下來。
這一安靜,許久杳無音訊。時有閒暇,也曾有過揣想,冉某一副揮灑自如好筆墨,定然不肯輕易停歇,又將有些怎樣的塗抹?
終於一天,收到他的新作。發排之際,我頗有感慨,便假「責編」之名,寫了出來——
沉寂相當時日之後,冉隆中寄來這篇《底層作家,你們還好嗎》,再次給了我們擊節歎賞的意外。區別那些在東南西北的都市上空,飛來飛去的評論掮客,冉隆中遠離鬧市,遊走於縣城鄉村之間,耳聞文人潦倒,目睹文事蕭條,於是心情快樂不起來,做派瀟灑不起來,言辭高蹈不起來,當然只能生發出關切的、悲憫的、沉鬱的、令人揪心動容的文字。也許,正是由於有大群庸常之徒的急功近利作參照,冉作者這篇言談小地域、小人物、小道理的與「宏偉敘事」迥異的文稿,卻恰恰顯現出眼下文壇難遇難求而又貨真價實的大氣象。
為他這篇稿子,我刊專闢「調查」欄目。從此每期一文,延續至今。冉隆中糾纏般探尋的,均為同一內容,即底層文學之真相。這在眼下文壇,堪稱時尚話題。對草根寫作放言高論、隔靴搔癢的男男女女,幾乎逢會可遇。但事實上,冉隆中鶴立雞群,對底層文學的切膚之感,眼下尚無人能及。
他以救死扶傷的衝動,細膩犀利的刀法,解剖一隻隻滇產「麻雀」,呈現出的,當是整體文壇的病灶。他訪談的數十位底層作者,散居於各地荒鎮陋寨,無一不是親腳走到,親眼見到,親耳聽到。有時山高路遠,還會有數日火塘取暖、粗食果腹的勾留。總而言之,他要避免的是走馬觀花、淺嘗輒止;他要遠離的是道聽途說、穿鑿附會;他要杜絕的是居高臨下,妄加評判。
純粹文學意義的寫作,理應絕緣於錦衣玉食與呼朋引類,理應伴隨清苦與寂寞,但冉隆中刻意尋覓的訪談對象,大都過於清苦、過於寂寞了,直至處於赤貧如洗、無人理睬的境地。所以他要鳴不平,他要鼓與呼。他最終拿出的每份調查,無論素材,還是見識,皆區別於眾多名流偽善的「平民意識」,全是文學情懷,全是民族歌吟,全是底層故事,全是民間聲音。惆悵、壓抑與感傷,雖是瀰漫冉文的基調,但結識知音的快活,山川原野的詩意,文學不滅的古訓,浸潤著他,在其步步艱辛的調查中,自有一腔飛揚的嚮往。
我同冉隆中,稿件交往,前後五年。時而有事,電話聯絡,始終未曾謀面。《文學自由談》封面上,登過他一顆頭像。一張尋常的臉,四分之一側仰著,鼻孔朝天。鼻孔朝天的人,通常都是很驕傲的人。而驕傲的人,又多數都是有名堂的人。我服務的刊物,所倚重的就是那些驕傲的作者。寫手驕傲,才往往不同凡響,才可能人前說鬼話,鬼前說人話,叫人與鬼都驚詫莫名地嚇一跳,因為他們聽到了各自不喜歡的聲音。 (作者為天津《文學自由談》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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