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親愛的○,寫稿寫得疲倦了,便離開案頭,沖杯咖啡,抽根煙。沒事,○,不如伸個懶腰,給你說一個故事:十九世紀末的巴黎,一家報社構思了一場「專欄作家真人騷」,將一位作家關進大街上的一個大玻璃罩裡,行人都看見作家在裡面沉思、寫作、吃飯和睡覺,然後在翌日買一份報紙,閱讀玻璃罩內的作家昨天所寫的文章,○,據說這場真人騷令報紙的銷量大幅上升呢。
幾年前,有幾位行為藝術家來港表演,在商場裡躲進一個大玻璃罩,在裡面生活三個星期,私生活任人窺視……是這樣的,○,這是一個將私隱透明化的年代,據說荷蘭也有一個玻璃罩裡的真人騷,幾個女孩在罩裡創作「情書」,貼在罩的內壁,有人還帶了被鋪,陪她們度過寂寞而透明的長夜……
促銷和藝術大概是雞犬相聞的鄰居吧,每一個人都活在寂寞的地球一角,觀看一次玻璃罩中人,就像讀懂一首關於玻璃罩的詩。
是這樣的,○,北島詩說:「一隻鳥保持著/流線型的原始動力/在玻璃罩內/痛苦的是觀賞者」;很多年前,敻虹也有詩說:「用大玻璃罩保護我吧/讓戰爭不要氾濫過來/徵去我的男人……」
這是一個將私隱透明化的年代,○,玻璃罩到底是什麼東西?不就是可供觀賞的保護罩,罩住了被囚禁的安全感,那是一部電視機所呈現的透明嗎?如果有人真的看見了痛苦,那是誰的痛苦呢?那痛苦是罩中人的?還是(與罩中人透明地分隔開的)觀賞者的?○,那就最好不要問:誰在旁觀他人的痛苦?
張愛玲的小說有時也寫得像詩,比如《傾城之戀》的這一段:「她獨自站在人行道上,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她,隔著雨淋淋的車窗,隔著一層無形的玻璃罩——無數的陌生人。人人都關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裡,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去。」
是的,○,玻璃罩再透明,也是一層隔絕——即使是《小王子》所描述的玻璃罩內的玫瑰,也終有枯死的一天。
這是一個將私隱透明化的年代,○,有時連上帝也難逃此劫——加拿大詩人羅拔.普里斯特(Robert Priest)有一篇散文詩,詩題正好叫做《博物館裡的上帝》:
「博物館裡的上帝現在看起來不那麼神奇了。他們給他罩上有污斑的玻璃又愚弄他。他們用錄製在磁帶上的消息和假設的在外面排隊的穿黑衣白衣的朝聖者來愚弄他。現在,他在那裡,在玻璃下面同神聖的奶酪在一起。甚至在鐵絲籠中,那神聖的奶酪對他來說也合口味。
可憐的老上帝。當那些假設的朝聖者大批大批走過他、評論著那種氣味時,他在那裡多麼激昂地說話,胡言亂語。奶製品!他們會嘆息。想像吃著奶製品! 」
要是轉換觀看的角度,○,我思疑這位「玻璃罩裡的上帝」,可能就是格拉斯(Gunter Grass)在《家事》這首詩裡所描述的「流產的孩子」,或「一本正經的胚胎」:
「在我們的博物館——我們星期天常常都去——
他們新開了一個展覽室。
我們流產的孩子,蒼白,一本正經的胚胎,
安坐於樸素無華的玻璃瓶裡
為他們父母的前途而憂慮。」
是的,○,如果有人真的看見了痛苦,那就最好不要問:那是誰的痛苦呢?那就最好不要問:誰在旁觀他人的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