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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誠龍
官人愛「每自比於管仲、樂毅」,文人也同此好焉,也喜歡「每自比於李白、東坡」,然則,官人也好,文人也罷,一生德能勤績的認定,不是對鏡自許,也非鄒忌妻妾對老公鄒忌的他許,在榜上的牌位,在史上的唱名,單是自信是不行的,必須要有他信。你自己說「一不小心寫成了一部《紅樓夢》」,別人不承認,那就「止增笑耳」。
自以溫文爾雅為文人規範以降,文人的狂妄大都掖藏起來,逢人都是一片虛恭,別人當其面奉讚其著為文壇又一高峰,文人則謙抑自侮,連道「哪裡哪裡,過獎過獎」,是文人開始喪失自信心了麼?非也,文人知道,自信沒用,得靠他信。文人把自信暫放一邊,他往往花大精力,花大功夫,花大成本,在他信上去做文章,如何讓大家都認為他是屈原再世,杜甫後身,這才是其工作重點,故,很多文人不在文章上做文章,而費大力在文章外做文章。文章外的文章如何做?明代山人黃白仲提供了一個範例,多為後世文人「資名通鑒」。
黃白仲是福建人,自稱山人,明朝許多文人都喜歡自呼山人,與官人相對。文人特愛當官人,一生髮綰樑,錐刺股,兀兀以求,都想求個官當一當,但往往一官難求,則傲人以山人自慰,或則本是官人,活得滋潤,捨不得老闆椅綿軟滋味,卻也自封山人,以示不貪利祿事,身羈衙門心向山林。黃白仲非純粹山人,也非純粹官人,他沒當上什麼官,但他在官場裡混,端一碗官飯,因識得三千漢語常用字,也能夠將這些常用字排列組合,故而被「宋西寧延為記室」。記室者,漢謂主簿,清謂幕僚,今稱秘書,幹的都是剪刀加漿糊、鉛筆加滑鼠的活計。
秘書若幹得好,過日子雖難以與上司比,卻勝平民遠甚。黃白仲家資是很殷富的,他住的是華庭,穿的是名牌,乘的是寶馬香車,往來的皆非白丁,「僦大第以居,好衣盛服,躡華靴,乘大轎,往來顯者之門。」
但這樣一個有錢人,對販夫走卒卻是吝嗇得很,那次他到豪家做客,與豪家別過,往家裡趕,黃白仲是有身份的人,自然尊腳尊貴,不可能走路,得坐個轎,打個的,到了家門口,下了轎車,的費沒付,兀自走人,轎夫哪肯?向他要勞務費,黃白仲說:「汝日扛黃先生,其肩背且千古矣,尚敢索錢耶?」你今天抬的是千古名人黃先生,是你大福氣,你還敢要的費?粉絲給明星抬轎,粉絲得向明星買票,才賞臉讓你抬的,可惜的是,這轎夫不是黃白仲先生粉絲,還是堅持要辛苦錢,「公貴人也,無論舁五體以出,即空舁此兩靴,亦宜酬我值。」腳夫要求不高,給雙爛鞋當車費,他也算了,哀情堪憐。但黃白仲還是不肯,兩人當街爭執起來,黃白仲不付錢的理由是:他是名人,要你抬轎是瞧得起你;腳夫要錢的理由是:他是腳夫,他靠這個吃飯。「彼此爭言不已,觀者群聚。」最後碰到黃白仲朋友來調解,「一榮其肩,一尊其足,兩說皆有理,各不受賞可也。」黃先生雙腳尊貴,老轎夫肩膀尊貴,都尊貴,黃先生也別說賞臉了,老腳夫也別要賞錢了,就這樣扯平吧。這是甚話?這話雖然太不像話,但一個腳夫碰到官府秘書黃白仲,還有啥辦法?「輿夫掩口而去」,吃個啞巴虧,走為上。
別看黃白仲買勞務是那麼小氣,他買名氣可大方得很。他自負其才,高自矜重,天天出入豪門貴胄,時不時請名家開作品座談會;動不動自費到書店搞簽名售書;每出一本詩集,都請大家作序。大腕不是那麼請得動的,沒有霍霍響的銀子送上府去,是不可能低邁尊步高抬貴手的,黃白仲在這方面花費,著實不少。而黃白仲也明白,文學作品別有屬性,單是幾個名家抬舉,沒什麼鳥用,這不比搞收藏什麼的,鑒定破瓦爛碗為千古文物,老百姓沒那個能耐,專家說是秦磚,那就是秦磚;專家說是漢瓦,那就是漢瓦;但詩啊詞啊,散文小說啊,就不行,認得幾個字的,都會讀,讀了,雖然說不出子丑寅卯來,但是好是孬,心中有數。先買幾個名家認證書,然後再讓民間認可文人,這才是文人最榮耀的事情。黃白仲知道這個道理,也懂得如何操作。
怎麼來讓民間認可他黃白仲的文學地位?是伏案枯腸,辛苦碼字弄文學,還是招搖四方,逢人買名?一等文人做書商,二等文人搞書評,三等文人著書作。黃白仲覺得還是花幾文錢買名氣,比花大功夫掙名氣要容易得多,所以,他每到一個地方,就花錢叫人喊他大作家。那次,黃白仲往街頭閭巷裡走,看到一個乞丐在橋頭乞討,聲聲哀苦,「偶過內橋,聞乞兒化錢之聲悲切」,於是,就低聲問乞丐道:「如此哀求,能得幾何?」乞丐說乞討是賤活,弄不到什麼錢的;黃白仲就說,「若叫一聲『太史公爺爺』,當以百錢賞汝。」太史公大家都知道,他是寫了「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司馬遷,黃白仲理想真大志向真高,他要與司馬遷接踵齊肩了。叫一聲太史公,賺銀両一百文,哪裡有這麼低投入高效益的生意?這乞丐放開喉嚨,尖著嗓子,高音喇叭似地叫。黃白仲只求叫一聲的,這乞丐免費送叫兩聲,連叫了三聲「太史公爺爺」,聲音多麼動聽啊,黃白仲心裡透底爽,不要乞丐白送頌歌,多叫多得,把上衣袋子、內衣袋子、褲邊袋子,都搜了個遍,傾囊給了乞丐,「乞兒連叫三聲,白仲探囊中錢盡以與之,一笑而去。」山人黃白仲買名,可真是不考慮成本啊。名聲買到,喜滋滋地回家去,幾夜都睡不著覺了。
留下這個乞丐在那裡發呆發悶,「乞兒問人云:『太史公是何物,值錢乃爾?』」太史公是什麼東東啊,竟然這麼值錢!這乞兒許是投胎做了書評家與參加某某作品研討會的大官與大腕的後身了吧,他們給某某批發了國學權威、文學大師等等大帽子,回過頭來問別人:「權威、大師是何物?值紅包乃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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