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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畫:楊智恆
伍淑賢(作者簡介:作家,廣東人,香港長大和工作,現職傳訊顧問,閒時看看書,寫些小故事。)
瑪利亞是街坊。她阿爸的涼茶舖,對面是我阿爸的花圈店。瑪利亞姓李,家是潮州人。她阿爸在舖面上只是看馬經,看麗的電視,有時和小兒子分吃一件紮蹄。她阿媽在後欄和三個下課後的女兒煲廿四味,蒸龜苓膏,煮飯和洗燙。
如果我是女的,一早就轉去瑪利亞的中學了。但阿爸硬要我在店裡學師,我沒問題,甚麼花圈花籃的款式我一學就上手,所有花都認得,連新娘花球我都成,只是寫花圈的毛筆字仍見不得人。誰誰誰千古,親戚稱謂不能錯。還有,我最不喜歡送花圈去殯儀館,因為怕鬼。阿爸每天要我練書法,阿爸說,字最怕吊,哪一天我的字吊起來還看得,就讓我寫花圈的條兒。我很渴望這天快點來。最好是瑪利亞中學畢業前,我就滿師。
這天,我如常去涼茶舖玩。瑪利亞站在小火爐前,為客人煎蘿蔔糕,她妹妹正用大機榨蔗汁,她阿爸一個人佔個卡座,悠然吃紮蹄。我靠住座地唱機,用一塊錢點了比知的First of May,心裡跟著唱,遠看瑪利亞。怪不得我妹妹回來報告說,瑪利亞在學校叫「聖母」,真像國貨公司的白瓷觀音。油煙當中,眉眼一樣祥和,看得人舒服。
今天還未同「聖母」說過話,我上前搭訕。
「我們店裡來了好多香水百合,要不要些?」
她剛要把煎糕放碟上,還來不及抬頭答我,她阿爸突然霍的站起,朝我們這邊急步走來,又在小火爐前猛跳。有客人說,李老闆嗆著了。大家七手八腳扶起他,有男人叫十字車,有女人跑去街市叫正買菜的阿媽回來。
瑪利亞的阿爸,沒等十字車到,就斷了氣。是紮蹄嗆死的,有蝦子那種。
因為是老街坊,我阿爸為李太出了不少主意,怎樣挑壽板,怎樣跟殯儀館講價,怎樣安排打齋,哪個山墳又靚又便宜。又因為是潮州人,男方那邊的親戚特多主意,瑪利亞的大伯二伯甚麼都要過問,幾乎連涼茶舖都要馬上拿走。我阿爸私下對李媽媽說,先別理他們,好好安排喪事是正經。
之後的幾天,我忘了是怎麼過的,也好像不大敢過去涼茶舖。她們休息了三天。到第四天,阿爸給我好差事。
「去找一班打潮州齋的喃嘸佬,要最好的,算是我給李家送個禮。」
竟又給我找到,老遠在荃灣一個道觀。其實是幢唐樓,負責的領班和幾個伯伯在客廳打麻將,有個披著道袍。我坐了一回,不消一鋪牌的時間就說好了時間和價錢,誦甚麼經。然後坐渡海小輪回去。小輪的下層一地麻繩,熱氣撲面,心裡實在記掛瑪利亞。
回家向阿爸報了好消息。阿爸著我向李太說,順便問她要準備甚麼祭品,我們好一整套送她。
原來涼茶舖今天已重新開門了,瑪利亞卻未下課回來,現在是她阿媽守住收銀機。小兒子像死掉的老爸,一樣在卡座瞪住電視,眼前的功課本攤開,只有蒼蠅盤旋空中在看,風扇左右左右掀起書頁。那個大伯原來也在舖面,並不做甚麼,只大堂方正坐著。我討厭這個大伯,繞過他,不理他,悄悄告訴李太關於打齋的事。然後我大模大樣,對著那個大伯,在唱機上連續點了三首披頭四極嘈吵的流行曲,吵得他不耐煩,氣死他。
不過後來還是要回去吃飯,晚上要去機場收一批荷蘭來的花。沒見到「聖母」。
從機場把鬱金香運回來,雪好,已經晚上十一點多。我們拉閘的時候,見到瑪利亞在對面街,在涼茶舖門前徘徊,開不到捲閘。
阿爸也見到了,說可能是那個大伯把捲閘換了鎖。誰過了上舖時間回去,就不讓開門。那大伯還睡舖裡,要看住她們一家。
我不管自己只穿著短褲拖鞋,馬上跑過去幫忙。
瑪利亞拿著很多東西,有好多文件,我說現在怎麼辦,要不可以去我們花店住一晚。她說不必,但要我去後巷幫忙。她要攀牆回去。
所謂牆,其實是後欄一道鐵絲網,只兩個人高而已。我撿個路邊的火水桶,幫她拿住東西,她踏住,一翻就過去了。我也跟著爬了過去,為她放好東西,又翻出來,幾分鐘完事。有條黃狗路過,單吠幾聲算應酬應酬。
出來之後,我隔著鐵絲網,覺得應說點甚麼,問她:「阿爸問,到時靈堂的滷豬頭,這樣大夠不夠?」用手比擬了大小。「聖母」笑了說好,拿起東西進去。我真笨,現成的新鮮鬱金香不拿過來,卻問人豬頭。
守夜那天,我中午就到禮堂,先是打點那班荃灣出來的喃嘸佬,開好壇,由兩點鐘開始唱經,兩個兩個一組的唱。潮州話,一點都聽不懂,但喃嘸的聲音原來叫人很安心,唱功也不差過流行樂隊。黃昏,我跟著阿爸,陪瑪利亞一家把幾座紮作,花園洋房,汽車,舖王,甚麼都有,放大爐裡燒,大家看住煙送上去。我本來要親自為瑪利亞弄個紅白玫瑰的泣輓花籃,但阿爸說,還是由師傅來吧。
我雖然學師不久,但早已知道,除了有錢人和官,普通死人的靈堂,多是冷清的。像今天晚上,瑪利亞的阿爸,除了十幾個街坊來鞠躬,和她大伯二伯,伯娘堂兄弟,不斷來回注意著那些帛金和祭品外,親戚真沒多少個,朋友更好像沒有。所以我阿爸真是有大智慧的,他常說,幾時我死了,甚麼都別做,用張麻蓆包好,叫政府來收就可以。
「聖母」今天披麻帶孝。喃嘸唱到最熱鬧的時候,阿爸要我去問瑪利亞她阿媽,待回過奈何橋,誰來擔幡買水?她阿媽說要問大伯,大伯說問二伯,二伯說由他親兒子來吧,才合規矩。然後我忍不住跪到瑪利亞身邊,小聲問,你大伯是不是逼你們要舖?她手裡把玩著幾個過奈何橋用的銀幣,平靜地說,我不怕,阿爸會看顧我們。我又問,大伯說你們女兒家明天只許送上山,不許下車,不許踏髒墳地。她聽了,想了想,說是嗎。
好容易到了十點半,要做要唱的都完了。喃嘸師傅把帶來的樂器入袋,收壇。大伯和二伯這時突然氣衝衝過來,要找阿爸。
「我們鄉下規矩,守夜的祭品,明天大殮不能再用,早上一定要換新的。」
阿爸說可以商量,不過只剩七八個小時,有些東西像豬頭,怕夜深不好找,也來不及滷,其他大發糕和糖盤倒不成問題,可以通宵做,說著已要我打電話給糕點師傅。那個大伯不知為甚麼突然很惱火,大力猛拍祭品檯。
「你們換不換?」那仰天的豬頭跳一跳。
「聖母」這時出來說:「糖糕換,豬頭不用換。」然後回去後面打點她阿爸的壽衣壽被。
第二天大殮很順利,天色出奇地好,全家人都上了山,男男女女一齊下車,看安墳。死的入土為安,生的下山繼續做人。
之後的暑假,瑪利亞和她阿媽與弟妹,飛去多倫多跟姨母生活。那涼茶舖,果然給她大伯弄到手,不過那個舖,原來只是租的,阿大伯又不懂涼茶,不久就蝕得要賣盤。他關門大吉那天,我正用香檳玫瑰扭一個頂美麗的新娘花球,見到對面阿大伯給新舖主人交鑰匙,我禁不住興奮大呼一聲,聖母瑪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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