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作者簡介:1984年生,復旦大學首屆文學寫作專業研究生,曾在多家刊物發表小說。)
我們一直沒察覺老刁和海天在對岸。他們背著冒尖兒的青草,青草亂成一團遮住了腦袋。他們站著是兩座長滿青草的小山包,走起來是兩輛滿載青草的手推車。我們光著屁股跳上岸,濕淋淋套上褲子,頭髮滴滴答答落水,一個個狼狽不堪。再看對岸,老刁和海天走成了兩輛青草車。
我們羞愧不已,再不好意思出現在白水湖附近,放牛放馬總到遠遠的山坡。回家卻不得不經過白水湖,海天站在小屋前,猶猶豫豫,想舉手向我們打招呼,又不好意思。我們低著頭,沿湖邊走,不往小屋看,只看湖裡,看投在湖裡的小屋的倒影、海天的倒影。海天一直望著我們,我們走到湖水盡頭了,回頭還看得見滿湖燦爛的霞光裡他小小的身影。時間一久,我們更不好意思去找老刁和海天了。時間正把我們推離彼此,距離越來越大。白水湖再一次抓魚那天,我們都有些失落,又有些期待,海天背著碩大的魚簍出現在院子裡,又都紅了臉。父親母親拿了魚,又硬留海天吃飯。無功不受祿,他們說,每個月吃你們父子的魚,也該給我們個機會還你們。海天紅著臉,期期艾艾地說,我爹說,是我們……虧你們……你們本來就……在湖裡釣魚。說這話時,他的眼睛搜尋著我們的身影,我們在父母的催促下,磨磨蹭蹭從房裡出來,見了海天,我們還未臉紅,他先臉紅了,垂著腦袋,聲音很低地說,一會兒來吃飯,一定要來!
我們和老刁、海天又恢復了往日的友情,甚至比往日還要親密。但我們覺察出了這親密裡刻意的成分,彼此都有些小心。
我們見到老刁愁眉苦臉蹲在湖邊,湊上去看,老刁手裡掂量著一條巴掌大的死魚。魚已死去多時,眼珠子發白腐爛,身上的鱗片大半脫落。我們掩了鼻子,誇張地扇著手,說老刁,你做甚麼拿條死魚?老刁抬起頭,困惑的目光從我們臉上滑過,我們渾身發冷,說你看甚麼?我們又不是魚。老刁很躊躇,嘴巴張了張,不說話,又低頭看死魚,喃喃自語,怎麼會死呢?這魚怎麼會死?
老刁不是第一次發現死魚了,那些魚總夾在岸邊的苲草叢裡,不翻開苲草看不到。老刁不再讓海天隨自己到遠處割草,說你在湖邊割吧。我們心裡不大好受,心想老刁是懷疑我們弄死魚,讓海天防著我們呢。不過轉個念頭又高興了,我們能趁機和海天玩了。最讓我們歡喜的是和海天坐筏子到湖心,大把大把朝水裡扔青草,扔完後,臉朝下四仰八叉躺在筏子上,耳朵對著竹縫,聽魚來吃草。我們聽得到大批大批灰色的魚群穿過四面八方的湖水,每一條魚是一柄窄窄的梭子,許多條魚聚在一起,就發出成片的梭梭聲,恍若沉悶的雷聲。魚越聚越多,雷聲越來越近,也越響。雷聲漸漸消散,接著聽到魚吃草的唼喋聲,彷彿急躁的雨點打在塵灰遮蔽的路面。我們忘記了躺在筏子上,直如躺在一片滾沸的聲響中,感到驚恐、無助、憂傷。我們樂此不疲。 (之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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