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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爾嘗鄙薄吾國語文,以為不宜思辯。
■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 黃正謙
──兼論反訓與假朋友
論中文,很多人說有兩個特徵:外國人說「很難學」,中國人說「不科學」。
歐洲人形容學一件事很難,就說像學中文一樣(例如法文c'est du chinois pour moi「對我來說這是中文」)。中文難學,原因之一,是中國文字難認難寫,又不能「望文生音」。但撇開方塊文字不說,只說語言,不少人都強調中文沒有文法。中文怎會沒有文法?只是中文文法與英文不同,而中文慣用法較英文為多。
今天,英文(英式或美式)是全世界的共同語言,此當然有歷史原因。幾乎所有國家的第二語言必為英文,包括日本。這是降低交易成本的簡單經濟學原理。否則與土耳其人溝通,必習土耳其文;與阿拉伯人溝通,必習阿拉伯文;與韓國人溝通,必習韓文。此不可能,亦不必要。
近代中國很多事情都不比西方,尤其是科學技術與邏輯思維。在翻譯西方科學及法律文獻時,往往在中文找不到相應字,或用英文文法衡量中文文法,於是發現中國語言「不科學」。
今天,再說中國語言表意不準確,似乎已不是事實。第一,近幾十年興起的新八股文體、歐化語句,累贅囉嗦,詞不達意,或好用形容詞,缺乏理性客觀的辭彙,這是執筆者的水準問題,不是中國語言本身的表達力問題;第二,論者謂中文很多辭彙不能當法律語言,不客觀,或感情色彩濃厚,例如「十惡不赦」、「罪不容誅」、「大公無私」等等,含義浮泛不切。但這些辭彙大多是固有成語。固有成語自然有其典故,或含比喻、誇張等修辭手法。不適當的成語自然可棄而不用。問題在:中文究竟有沒有其他辭彙可表達原來準確特定的意思?若有,則不得說中國語言「不準確」;第三,語言與語言之間必然互相影響,但因中國人學英文者多,英語國家的人學中文者少,自然是中文受英文的影響較大。中文吸收外文辭彙及語法,筆者並不反對(按個別例子而定),亦不能反對。中文既能吸收外文營養,不是封閉的體系,試問有甚麼東西不能表達?只是表達的方式未必相同。只要認真做過翻譯,自然明白箇中不同所帶來的痛苦。要譯筆非常流暢,而不失原文的一字一句,難矣!
十八、十九世紀的黑格爾,不是批評中國語言「不科學」,而是中國語言「不哲學」。錢鍾書《管錐編》開篇即論一字之兼多義。一字可兼兩義,而此兩義剛剛相反。舉《易緯乾鑿度》和鄭玄《易贊》及《易論》所說,易一名而含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是「易」字兼「變易」與「不變易」二義:「黑格爾嘗鄙薄吾國語文,以為不宜思辯;又自誇德語能冥契道妙,舉奧伏赫變(Aufheben)為例,以相反兩意融會於一字(ein und dasselbe Wort f泉 r zwei entgegengesetzte Bestimmungen),拉丁文中亦無義蘊深富爾許者。其不知漢語,不必責也 …… 」文中列舉例文甚多,尤其道家老莊之文,以證明中國古代哲學辨證能力之卓絕;又於論《老子》第四十章時指出「反」字之兼含「違反」(反)與「返回」(正)二義。一字之兼含正反兩義,東晉郭璞《爾雅注》及《方言注》中已有說明,至清代錢大昕《潛研堂答問》及劉淇《助字辨略》名之曰「反訓」。今人研究反訓的人不少,肯定及否定其存在者皆有之,而以前者佔優。細節在此不能詳說,筆者只揭櫫兩點:第一,反訓雖產生歧義,且是意義或概念顛倒,但在世界語言中不算是稀有現象。例如英文dust可指「令 …… 染塵」,亦可指「去塵」;德文除aufheben外,ausbauen可指「拆除」,也可指「擴建」;法文farouche,可指「膽小的」,也可指「兇惡的」;日文「留守」一字,第一義為「不在家」,第二義為「留守在家」;俄文完了動詞razuchit'及未完動詞razuchivat'則兼有「熟習」及「不再曉得」二義。第二,反訓的成因,無論中外文字,固然有如黑格爾所說,是辨證思維所得,清代王念孫《廣雅疏證》亦說「義有相反而實相因者」,但此因素所佔比例其實不算多,甚至亦有純粹出於偶然的。大家知道,歧義(ambiguity)亦是各語言所共有的現象,反訓更是歧義之極端,對日常溝通有害無利。
除了反訓,「假朋友」也是語言的有趣現象。「假朋友」是法文faux amis的意譯,指兩種語言所用的字詞相同或相近,但意義卻不同。Maxime Koessler及Jules Derocquigny合著《假朋友或英語辭彙陷阱》(Les faux amis ou les pi* ge du vocabulaire anglais一書,1928年出版於巴黎。舉例說,法文harasser,不解作英文harass「騷擾」、「折磨」,而解作「使筋疲力盡」;法文blesser,不解作「祝福」,而解作「傷害」。Terrible,英法文皆言「恐怖」,但若俗用,英文指「差劣」,法文則指「了不起」。斯拉夫語之假朋友(Lozhnye druz’ia perevodchika)也很多。波蘭文與俄文的辭彙其實頗接近,只是俄文用西里爾字母而非拉丁字母而已。波蘭文czas指「時間」,俄文則指「小時」;波蘭文rano指「早晨」,俄文則指「早」(副詞);波蘭文miasto指「城市」,俄文miesto則指「地方」。中文與日文之關係亦復如是:維基百科有的我不重複,謹列舉幾個有趣的例子:「氣絕」,中文必指「身亡」,日文只解作「暈倒」,一定未死;「交歡」,當代中文多指男女關係,日文則取古義,解作「彼此歡樂」,故「交歡會」是開party之類。「應酬」,日文解作「應答」、「酬答」,與「交際」無關;「質素」,日文解作「質樸」,亦取中文古義,今中文解同「素質」;「神妙」,形容人的相貌舉止,日文解作「乖乖的」、「呆呆的」,而不是「神奇奧妙」。
(本文及圖片由城大中國文化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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