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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畫:楊智恆
伍淑賢(作者簡介:作家,廣東人,香港長大和工作,現職傳訊顧問,閒時看看書,寫些小故事。)
JJ醒來的時候,忘了自己是誰。黑暗中,他意識清純,記得這是高級酒店房間,也記得今早十點要開會。
才六點。自己究竟有多大歲數呢?這麼早就自然醒,而且不累。他去洗臉,澆冷水,看能不能記起。
他看鏡,自己是印度人樣子。邊擦牙邊看CNN,主持人他個個認得,美語他全聽明白,自己會不會是印裔美國人呢?那還不容易,看看護照就知道了,上面寫著名字JJ,一九六二年生,果然是美國籍。他記得自己是顧問,每隔幾天就飛一個城市工作,工作內容也記得清楚。
不如問秘書自己是誰。他記得秘書露茜。
露茜是個中年婦,手機第一個號碼就是她。很快就駁上視像,她那邊烏燈黑火,像快要去睡的樣子。
「露茜,我忘記了自己是誰。」一開口,他就有點失望,自己的英語還是印度口音。
露茜胖胖的,雙手正麻利地調校熱咖啡,沒半點驚訝的樣子,只說她剛速遞了半打新的白襯衫到他酒店。跟著說網上有幾條訪問,叫他自己看,便知道自己是誰。然後又說已為他更新了未來三星期的日程,叫他自己上網看,便掛了線。
其實露茜是在哪兒的呢?他查查電話字頭,原來是加拿大一個叫溫莎的城市。像是很冷的地方。
不消一分鐘,露茜果然傳來幾個連結。打開,是半年前雜誌訪問他的短片。
侍者這時叩門送早點,小銀餐車上有橙汁,粗麥多士,牛奶,幾顆大草莓。他問,早餐是他昨兒晚上點的嗎?侍者說自從上次發病之後就專點這些。這侍應有長而纖細的手指,像鋼琴師。他發現手機上有一條提示自己吃藥,又見到床頭有幾包藥,便不再問。
他咬一口多士,木然無味,細嚼有點鹹,邊點擊短片看。記者問他,上次病發後,是否已完全復元。JJ答,醫生說日常生活沒問題,但下一次可能在數月,或數年後復發,到時忘記的東西又會多一些。不過,這病有個好處:只是遠的記不起,近的不會忘掉,所以日常工作不會有影響。所以,他笑,醫生著他有空多寫日記,多享受童年回憶,因為每病發一次,記憶就剝落一片。即使經別人提醒記起,也不會再有感覺。這時記者沉默了一回。
看到這裡,他起來喝牛奶,吃藥。
訪問到最後一段,記者問,為甚麼起個中文名字「丁丁」?
「因為我叫JJ,以前有個中國學生說J像丁字,就叫丁丁吧。後來有朋友問,是不是給耍了,丁丁是個動漫人物呢。我說怎辦,他說容易,改個字就成,就叫丁定。哈,所以我是丁丁又是丁定,又教我怎樣分辯著讀。不過我們說英語的,怎讀都一樣。」
那自己眼下是不是在中國呢?看來也像,窗外灰濛一片,全是奇形異狀摩天大樓。JJ記得今天的會議,是連續第三天了,也是最後一天,要幫客戶調校合併策略。這些東西,他不用準備就可以講一個星期。他把最後一片多士吃好,整杯牛奶喝光,更衣出門。出自孟買的丁丁,總不會讓人把食物平白丟掉。
開會到晚上七點,所有討論如期完成。其實所謂開會,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聊,特別是聊一些市場對手的問題。JJ談興最高的時候,大家的筆記做得最勤。
這個城市是雙休的,明天周末沒事,後天要去新加坡,下星期有四天在那邊,然後是悉尼一個星期,跟著回美國,去兩個中部城市,才回芝加哥歇歇。
晚上,JJ應邀去客戶的家吃飯。那個家在近郊,有園林和戲台。邊吃飯,邊有專喚來的伶人唱曲。客戶是個很安靜的男人,沒請陪客,也不見有家人,一頓飯只嚐點鮮魚,聽曲,桌上為JJ準備了八小碟家鄉菜,有酒。他們認識很久了,其實都不必再寒暄甚麼,就那麼在夜裡坐著。散之前,來了個長笛手,在樹下吹了一套古曲。深夜,一個年輕的助理開車送JJ回去。
房間桌上,果然放了美國來的快遞包裹,有六件雪白的新襯衫,和一雙新的意大利皮鞋。滑溜的鞋型,線步綿密,輕脆的包裝紙有陣皮香。看看玄關的皮鞋,真的有點覺老了。露茜確是個好秘書。
JJ然後就上床睡。他很期盼明天,可以出去蹓蹓,看看地方,雖然不知道有甚麼地方可去。而現在,腦袋也不能一下子安靜下來。
他於是起來,又陸續看了露茜傳來的訪問。有一篇一年前的寫得最好,刊出之後引來很多讀者來信,問,世界上真有這樣生活的人?一年到頭,順著客戶的要求,去不同的城市,只住酒店和服務住宅,沒有自己的家。雖然有幾套房子,郤忘了在哪些城市,也從未住過。簡單衣物全收在小行李箱,坐飛機從不寄艙,身邊就帶一部手提電腦。每隔幾星期,露茜就給他速遞來全新的衣服鞋襪,舊的扔掉。有時突然要去聖彼得堡這些冷城市,露茜就給他速遞大衣皮靴皮帽。下一站如果用不著,大衣皮靴便留在飛機上,請機艙服務員代交慈善機構。原來他不喜拿重物,也不留東西。JJ看到這裡,有點記起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
記者對他的私生活很有興趣,知道他未婚,在孟買祖家有幾兄弟和姪子,便問他的節日怎樣過。
他答,客戶都知道他單身,如果遇上感恩節聖誕節,都會請他回家過節。火雞吃過,甜酒喝完,最後又是聊大家最感興趣的工作話題,或者聽古典音樂。客戶都知道他喜歡大提琴,有時會送他絕版的大師錄音,或者給他安排難買的音樂會門票。真的,客戶最像我的家人,我說甚麼他們都照著做,還給我酬金。
那你的家其實在哪兒呢?記者查過他的物業,有紐約的,羅省,倫敦,墨爾本,在加拿大還有個牧場。你比我還清楚呵,記者先生。其實我自己到過的物業,只有紐約那房子,站過十分鐘,其他的根本沒見過。很舊的公寓倒有一個,在芝加哥,六十平方米,像個鞋盒,火車經過會震,有時路過會回去睡,主要是用來放東西,還存了當初來美國讀博士的參考書。那麼哪兒是家呢,記者問。
在短片裡,JJ認真的想了想,說,應該是沒有。那麼,記者問,你當顧問這些年,客戶都是星級的,收入不少,又沒花費,積聚的錢有甚麼打算呢?JJ說他早成立了慈善教育基金,專門資助印度的學生。至於自己,大概不會退休吧,就一直做到不能再做為止。到老了,就回去芝加哥的鞋盒公寓,反正那兒有最好的球隊,和不錯的交響樂團。如果有大學找我客串教點書,就更好。孟買?回不去了。
他還是睡不著。好,現在知道了這些,明天,明天吧,明天睡足了精神,便可以試試,試試一件一件去回憶,試試回憶的時候,是不是如醫生說,真的沒有感覺。
酒店的床,夠堅硬舒服的,枕頭肥厚又清香,就是睡不著。黑暗中他記起床邊放了晚安鮮花和巧克力,管房每夜都換新的。他摸黑剝開巧克力的錫箔紙,把一方巧克力含在舌底,輕輕躺下。
甜黑中,JJ有點高興自己得了這病。明天起來,他又會誰都不是,也誰都是。他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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