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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夢(作者簡介:香港大學畢業,有志創作,現義務教授中學生微型小說的各種實驗寫法。)
(一)長老的默禱
天父,感謝您,我又按時從軒尼詩道的寓所出發,步行回您所賜的教會了。一下樓,熟悉的電車路,熟悉的銅鑼灣的灰濛濛,熟悉地,我又將活在您恩賜滿滿的一天了!
天父啊,您知道我每天要穿恤衫西褲到教會,還得結上領帶,披上大褸,在漫長的夏天,在香港這濕度甚高的城市裡,我悶熱得都快窒息了!所以,今天特別感謝您!您垂顧了我,體恤了我,讓秋天在這十月下旬,乘著風,終於趕來了。據天文台說:今晨氣溫急降至攝氏十二點七度,是自一九八八年來十月的最低紀錄──穿梭在繫上頸巾的人群中,掠過數不勝數的大衣、外套,我直直走到馬師道,依然沒出半滴汗,大能的天父,我要頌讚您!
天父,請您顧念我的太太,她在家裡翻出厚衣服,得要操勞一番了。不過,想像著轉季後衣服配搭更為出彩,她心裡應該是樂滋滋的吧!天父啊,您賜人設計美麗衣裳的心思,賜世間豐富的色彩,我要在告士打道上稱謝您!我一家都要榮耀您!
天父,天父,感謝您讓我無時無刻皆可向您默禱,您使我在路上走的這十分鐘一點不寂寞。越過一道又一道行車路,面迎著一陣接一陣的風,我看見您壯麗教會那堅立的牆壁了。那亮麗非常的高牆,絕不遜色於香港任何一幢商業大廈,而牆下有個熟悉的、每日都穿著單衣拖鞋,在等著接收舊報紙的老太婆。瑟瑟。瑟瑟。
在天上的父,冬天快來了,您還未看到她嗎?
(二)集成中心用膳
長期在商界穿梭,撥動香港發展的巨輪,成就之下,埋著多少的苦累?能找個稱心滿意的歇腳處,實在是令人欣慰的。
要不是業務太忙,我都會來軒尼詩道集成中心,享受一個高雅的早餐。
餐廳裡放著西洋音樂,情調一流,乘著抒情的調子,彷彿就能禦風飛離煩囂的市區;有時擴音器也會傳來廣東歌,那未免太煞風景,而雖然,廣東歌我聽得懂,英文歌我都不懂。
餐廳裡還不時聽到人用英語跟侍應交談,因為光顧者不乏外籍人士,富於異國風情。正說著,眼底又掠過幾名外國女士,大概是送小孩子上學後,有閒地在此安頓一下吧!
安頓自己的胃更重要!店裡的雞排一定是保存在攝氏十八度以下,才能保持如此鮮味啊!一口下去,香透腦門!難怪有報道說:在這家店吃東西,很容易上癮。
陳奕迅的歌聲裡,晨光穿破了街道的暗濛。但塵又揚起,空氣便塗上一層灰。經年累月,這層灰成為軒尼詩道的底色。
好吧!把通粉吃完,把咖啡喝完,還得回辦公室派信、接電話。
公務擠過來,我又像夾在麵包中的豬柳蛋。
(三)軒尼詩道的中文系碩士畢業生
銅鑼灣午餐甚貴,囊中羞澀,不敢昂昂然一點鐘吃飯。
對著筆記本電腦,鍵入《李商隱〈蟬〉之研究》,空調吹料峭風,默然覺飢寒共迫。熬至三點十五分,悄然離開軒尼詩道辦公室,坐電梯到街上謀吃下午特價餐。
道上照例是塵揚起,氣管敏感我乃應景咳嗽;照例是人煙稠,欲拔足快走但只能亦步亦趨;照例是車,是商舖,是石屎路,唯一突兀者,是見著在銅鑼灣半月來未嘗一見的唐狗。
銅鑼灣非無狗,踏在清晨八點半灣仔警署巴士站至軒尼詩道之路上,常可見菲印傭一手執報紙,一手拖繩,殷勤服侍狗主人。唯繩索所繫,未嘗有一唐狗。眼前這唐狗身材高大,目光銳利,鼻子且烏亮烏亮,惜身上像沾了許多塵灰,髒兮兮的,頭低垂著四處掃視,從焦急地嗅著路面可見,牠斷是找不著吃的。
我隨人流漸行漸遠,狗也在貨車與石壆之夾縫間,緩緩向前。
路旁私家車倒後鏡中,唐狗已不知所終矣。
我默念:唐狗啊!誤入這繁盛之市區!頂多是繞到鵝頸橋街市那邊吧!僻巷中之垃圾堆、菜攤滑落之剩蔬、熟食檔之殘羹……唉,誤入這繁盛之市區啊唐狗!
說起街市,那邊下午「10蚊飯」,許已有賣了吧!
(四)鵝頸橋街市樓梯上
在清真惠記飽餐一頓後,我便轉出三樓的熟食中心,沿著樓梯往回校的路上走。惠記的清菜蘿蔔飯堪稱港島一絕,我的步伐因而也是滿足的,只差沒學那《聖學復蘇精義》上所說,唸出「萬讚歸主,萬讚歸主」而已。
當我快走到二樓,那層忽然有一位老太太手裡拿著竹籮,穩步從街市的側門穿出,走至梯間。她個子矮,微駝背,頭髮花白,臉像皺紋一樣繃緊,穿的是典型老人家的黑褲、藍底花薄衣,看樣子,像是撿垃圾維生的窮苦人。那個竹籮,讓我猜想:她是不是來菜攤拾賣剩的呢?抑或,她是出賣勞力,在菜檔打工賺錢?如果是後一種,我想我是會稍感寬心的。但是,我又想到,她都一把年紀了,仍要忙著幹活,究竟也甚是可悲。沒辦法,香港的貧者就是如此。大家都是這世上的受造之物,剛才的美食卻讓我忽然覺著彼此之間的距離──真主若是存在的話,憐憫她,可以嗎?
只見老太太忽然舉起竹籮,朝地上狠命一摔,摔出一頭蟑螂。蟑螂動也不動,老太婆再把竹籮舉起,又朝牠身上打去。凝神看時,那蟑螂早因劇痛而蜷曲,萎成地上不甚顯眼的黑點。
再看老太太時,她從褲子的口袋裡抽出一塊鞋底,重重按在蟑螂身上,壓,再壓,那下面的生物恐怕比皺紋還要緊縮吧──我默然站在梯間,而老太太又預備舉起竹籮了……
(五)吉士笠街公廁
一名長老宣教,來到「竹興里」與「吉士笠街」交界,在那裡的公廁正正經經地對鏡整理儀容。
一個「我」到附近的寫字樓派信,任務完成後,又在同一間公廁放下心頭大石,享受片刻閒暇。
另外,「我」,餓著肚子,在吉士笠街替公司購買文具後,亦步進公廁解手。瞥見牆上的打油詩,「我」腦中不覺浮現一個名字:廖恩燾。
又一個「我」,則在鄰近的熟食店吃清菜湯飯,水喝太多,急急腳跑進吉士笠街公廁,以致忘記了《聖學復蘇精義》上教的:進廁所時先進左腳……
是夜,天霖與永堅一同邁進公廁。
天亮之後,永堅與天霖不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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