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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鋒者的群像。 網上圖片
王曉華
在離韓國戰爭博物館的大門中軸不遠的地方,聳立著一個標誌性的雕塑:長約20米的導彈刺向天空,但導彈本身卻分裂為二。這個意味深長的意象吸引著我,使我不由得駐足仰視。在那分裂為二的尖銳形象持續進入我的眼簾和內心時,我感到了被刺中和撕裂的痛楚。為了迴避這種強烈的移情效果,我快步走過了博物館的大門,進入了由雕塑、武器、樹木和草坪構成的博物館大院。
物理時間的短絕不意味著心理時間也不長。在迅速穿越博物館大門的瞬間,我不但讀懂了這個標誌性雕塑的含義,而且想到了與我的祖國有關的那段歷史。由於這瞬間的頓悟,我在接下來的時間裡不再是純粹的觀光者。那個狹長的裂痕總是出現在我的眼前,提示我記住這個博物館的主題:裂痕——物理學、心理學、地理學、文化學意義上的裂痕;國家和民族的裂痕;現實和隱喻的裂痕;在人之中和人之外的裂痕。對我來說,進入戰爭博物館就是進入裂痕之中。我被拋入裂痕裡,被迫在裂痕中觀看世界。
進入大門之後,首先出現在視野中的是以裂痕為主題的雕塑:《兄弟》——韓國軍官與其失散多年的北朝鮮弟弟熱烈擁抱。他們雖然在失散多年後重逢於戰場上,但他們腳下的大地卻已經裂成了兩半。兄與弟實際上站在裂痕的兩端,他們所代表的人群都被裂痕所隔絕。《兄弟》與那個巨大的導彈一樣,都是戰爭博物館中的主題性雕塑。意味深長的是,裂痕的兩邊都沒有弱者的形象:哥哥和弟弟均極為健壯。在他們旁邊,有兩組衝鋒者的群像,像中的人更是呈現出無畏和熱烈的姿態,令我想起革命戲劇中的造型。有了裂痕,就需要支撐裂痕和彌補裂痕的英雄。只要有以英雄為主角的正義敘事,就會有偉岸的身姿和磅礡的氣勢。在鬥爭的邏輯之網中,我們總是看到相同的主題和形象。
是甚麼樣的力量造就了這裂痕?除了對立的利益、信仰、意識形態、理想,還有無數堅硬的金屬。金屬是博物館大院裡的主角。雕塑、坦克、大炮、軍用汽車、直升飛機、戰鬥機、潛水艇都有金屬之身。它們仍舊強悍地堅守著自己的位置,依然顯示出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尊嚴。它們以對遊人無動於衷的冷靜披露過去,用不變的硬度維護真身。這些退役的老兵穿越了漫長的時光走廊,才以現在的姿態停泊。如果它們會說話,我們就會聽到無數起伏跌宕的故事。在故事中復活的將是火、鮮血、衝鋒號、吶喊、肉身和武器的碎片、升入星空的眼睛、疼痛、絕望、苦難、煎熬、臭氣,將是裂痕生成的複雜蹤跡。然而,它們選擇了無言。無言的它們已由戰士轉變為背景和道具,供興沖沖的旅遊者拍照,無數次地在照相機中成形為風景。恰如古代的陵墓、兵馬雕塑、兵器,它們也難逃最終成為風景的命運。在它們面前,我們看不到兩軍的對壘,發現不了民族裂隙的起源。
這些汽車、坦克、裝甲車、大炮、直升機、戰鬥機、潛水艇、雷達、火箭雖然涉及眾多的武器家族,但大多是在55年前的那次戰爭後退役的。那場戰爭與我的祖國有關,與我的前輩有關,與裂痕的意象有關。它們喚起了我複雜的思緒。然而,我始終無法將它們還原為敵人的意象。出生於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我讀過《誰是最可愛的人》,甚至能清晰地記得其中所描繪的慘烈場景:
這支部隊的先頭連(三連)就匆匆佔領了汽車路邊一個很低的光光的小山崗,阻住敵人,一場壯烈的搏鬥就開始了。敵人為了逃命,用三十二架飛機,十多輛坦克和集團衝鋒向這個連的陣地洶湧捲來。整個山頂都被打翻了。汽油彈的火焰把這個陣地燒紅了。
或許,此刻我面對的就是那些射出炮彈和火焰的武器,就是死亡和傷痛的製造者,就是昔日罪與罰的見證。現在,那場戰爭結束已經半個世紀了,交戰者大多已經退隱到歷史和記憶之中。武器雖在,但已不再兇猛。它們寧靜地停泊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人群之前。對於我和其他遊客來說,它們的主要身份是道具和風景。人們端詳它們,不是為了發現那場戰爭的細節,而是想看看它們與《兵器知識》中的圖片像不像。這種態度與國籍無關。在我參觀韓國戰爭博物館的那個下午,燦爛的陽光下到處都是說漢語的遊客。他們用粵語、上海話、東北方言彼此呼喚,相互照相,臉上洋溢著旅遊者的輕鬆。在博物館裡照過相以後,他們會立刻奔赴下一個景點。這個叫韓國戰爭博物館的地方,即使喚起了中國人的特殊興趣,也不過是個景點而已。來這裡的都是遊客。在到處都是同胞和韓國人的博物館裡,一個形單影隻的白人小伙子走了過來,請我為他拍照。形象英俊的他穿著綠色的夾克,在坦克上擺出很酷的造型。為他拍照時,我明白他的真實身份是遊客,與大多數人一樣的遊客。我本想對遊客們進行隨機的提問,看看他們是否注意到了雕塑中的裂痕,但遊客們匆匆的腳步讓我打消了念頭。
在軍車、坦克、大炮、飛機之間留戀很久以後,我才走進博物館的大廳裡。大廳的入口處非常空曠,空曠得讓人感到不自在。裡面有燈光,但與陽光燦爛的外面相比,還是顯得暗淡,暗淡得讓人頓生涼意。我不想在這空曠而冷的大廳裡停留,就沿著大廳兩側的階梯進入主廳。進入主廳之前,所有遊客都要經過一個狹長的走廊。走廊兩側高高的大理石牆壁上密密麻麻地刻著30萬陣亡者的名字。無需詢問,我知道留下名字的肯定是戰爭中的殉難者。太久之前的殉難者群體不可能獲得如此詳細的記載。他們中的大多數顯然倒在那場我們熟知的戰爭中。事實上,對於大多數韓國人來說,戰爭就是50多年前的那場宏大戰事。那場戰爭本以消滅裂痕為目的,但卻最終加固了已有的裂痕。所有參與了那場戰事的力量都以某種方式與裂痕建立了聯繫。想到自己與韓國人就此說過的三言兩語,我突然不敢正視牆上密密麻麻的人名。那場戰爭發生在我出生之前,與我的動機和力量無關。可是,在走過走廊的幾分鐘裡,我有一種強烈的局內人的感覺,甚至不由自主地生出些許罪責感和愧疚感。好在主廳裡人跡寥寥,走廊裡只有我在場,我才沒有在如此微妙的時刻暴露於他人的目光之下。儘管如此,我還是加快了腳步,迅速走出了走廊。在到達走廊盡頭的瞬間,我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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