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我為王良和小說集《魚咒》而寫的〈身體詩學〉,也寫了超過半年,那是一個介乎學習與溫習的過程,我在九十年代初旅居波士頓,閒時在圖書館流連度日,讀了好一些關於身體論述的書,驟覺開了眼界,認為那是一門值得用時間精神去學習的顯學,其時細讀王良和的詩與小說,頗有一些想法,繼而閃出一念:彼時的消閒閱讀終於可以學而致用了。
我花了三個月時間,將王良和的詩與小說並讀,在閱讀過程中,發覺他的身體述說總是交纏於身體記憶,他的第一篇小說〈魚咒〉的震慄感無疑源自「人/魚」、「母/子」這雙重對照的童年記憶與身體記憶,我從他的詩找到若干論述的依據,繼而假定魚和母親所涉的愛與暴力乃雙重隱喻,並貫融於身體追憶的主調,那麼,我有理由相信:金鋒(懵鬼)因愚騃(某程度的混沌——無記憶)而捱打與施虐者的兇狠、非理性,人的性本能與「彩雀」的好鬥本能,一組接一組縱橫交錯的雙重隱喻,乃構成這篇小說眾聲交響的複調及多層次的身體追憶之基本因素。
我寫過好幾篇關於記憶的文章,都引述了德國思想家沃格林(Eric Voegelin,1901-1985)的巨著《記憶學》(Anamnesis)的觀點,因為此書透過連串兒童遊戲的實驗,說明童年經驗是一生記憶的本源,由命名與符號的認知、自我懷疑與焦慮、幻覺與世俗的超驗思維,乃至存在與死亡的概念,都在實驗中涵蓋了。
沃格林更指出,一個人憶述的存在秩序亦即此人童年意識成形的秩序——他記憶,因為他拒抗遺忘,而他最不可遺忘的,並不是童年的快樂時光,而是童年的痛苦經歷。《記憶學》最深刻的洞見,就是人的一生記憶(及其存在秩序)原來就是跟自己的童年對話,這一點,大概有助於解讀王良和的詩與小說(尤其是〈魚咒〉、〈降身〉及〈身體〉這三篇小說)——所有被憶述的童年往事有時只是榮格(Carl Jung)所論說的「潛隱記憶」(cryptomnesia),把自己過去(尤其是童年時代)看到或聽到的,或夢中事物的回憶,當作自己親身體驗過的事物。
沃格林的《記憶學》對「存在的角色」(role of existence)還有另一值得參考的論說:此一角色必然貫串了不確定的意義才可以扮演下去,才得以潛入自由與欲求的邊界,據此,角色與扮演都只能以「潛隱記憶」為初稿,都不可避免由於不知劇情而呈更為模糊的不確定性,劇中人往往因而迷失於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這不僅僅可當作王良和小說的其中一個註釋。
沃格林認為少年時代驚喜的始原經驗或會因時間而變形,年邁的克里底亞(Critias)終於從中找到的記憶通道,可能只是通向一個世俗與超驗互相滲混的「異境」(extraordinary realms)。〈降身〉展現了類似的「異境」,這篇小說所寫的是神靈降身的童年遊戲,亦即童年及其身體所經歷的連場「儀式」:
燒香、滴血、結義,神壇、怪力、咒語,幾個孩童的身體藉幻想或模仿疊合於存在或不存在的靈界身體,由碟仙到撲克魔法,由神打到邪童上身,真是蔚為奇觀;到了最後一幕,以力衡的觀點見證童伴回歸海天一色的自然界(相對於室內陰暗的神壇—神靈或邪靈寄居身體的場域),然後目睹童伴遇溺,在生死界上徘徊,「金鋒和金輝坐在大木輪上」,彷彿一場現世的輪迴,在那亦魔亦神的一刻,身體記憶及其隱喻正好綻放著教人目眩而神迷的Kairo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