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張愛玲的萬言長文《談吃與畫餅充飢》寫得天馬行空,大半生食事有若行雲流水,教「張迷」目不暇給,莫不驚嘆,她自己事後也這樣說:「多數人印象中以為我吃得又少又隨便,幾乎不食人間煙火,讀後大為驚訝,甚至認為我『另有一功』。衣食住行我一向比較注重衣和食,然而現在連這一點偏嗜都成為奢侈了。至少這篇文章可以滿足一部分訪問者和在顯微鏡下『看張』者的好奇心。」她說得對:「這種自白式的文章只是驚鴻一瞥,雖然是頗長的一瞥。」「吃」對張愛玲來說往往不光光是口腹之慾,倒是別有懷抱。
她說非常不喜歡《小艾》這個寫於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四日至翌年一月二十四日(在上海《亦報》連載)的中篇小說,可這個故事裡的「吃」倒有點特別,我覺得比《秧歌》和《赤地之戀》的食事片段更為可親,比如這一段:「自從小艾病倒以後,家中更是度日艱難,有飯吃已經算好的了,平常不是榨菜,就是鹹菜下飯,這一天,卻做了一大碗紅燒肉,又燉了一鍋湯。金槐這一天上午到他表弟那裡去,他們留他吃飯,他就沒有回來吃午飯。家裡燒的菜就預備留到晚上吃,因為天氣熱,擱在一個通風的地方,又怕孩子們跑來跑去打碎了碗,馮老太不放心,把兩碗菜搬到櫃頂上去,又怕悶餿了,又去拿下來,一會擱到東,一會擱到西。」
好在不是「大敘事」,也不怎麼主題先行(當然這小說突兀的結尾是例外),又比如寫到小艾躺在病床上笑道:「聞著倒挺香的。」然後,金桃金海也來了,這頓飯倒有團圓飯的意義,小艾便爬起來梳好頭,下樓到飯桌上與小孩團團坐定,馮老太端上菜來,向孩子們笑道:「不要看見肉就拚命地搶,現在我們都吃成『素肚子』了,等會吃不慣肉要拉稀的。」可是話還沒說完,「忽然好像聽見頭頂上簌的一聲,接著便是輕輕的『叭』一響,原來他們這天花板上的石灰常常大片大片的往下掉,剛巧這時候便有一大塊石灰落下來,正落到菜碗裡」。
《小艾》或如張愛玲所言,故事性也許不強,倒是往往以「吃」貫連變幻的細節,也不一定是「政治正確」,比如說上海五月解放了,「樓底下孫家上了國民黨的當,以為他們在上海可以守三個月,買了許多鹹魚來囤著。在解放後,孫家連吃了幾個月的鹹魚,吃得怨極了」。又比如說「那年下半年,金桃結婚了」,成家後「自然需要不少費用」,金槐和小艾「幫了他一筆錢」,「所以剛有一點積蓄,又貼掉了,過年的時候吃年夜飯,照例有一尾魚,取『富貴有餘』的意思,小艾背著馮老太悄悄和金槐笑著說:『去年不該吃白魚,賺了點錢都『白餘』了。今年我們買條青魚。』」那些不無寓意的食事,不管是怨還是嘲,倒不再是《傾城之戀》裡那一碗蒼涼的蠔湯,或《封鎖》裡倒印了報紙股市消息、廣告與訃告的包子。
《小艾》就像好些張愛玲小說裡的「團圓」場面,以年三十晚吃團圓飯來表述:金槐一家吃年夜飯,酒酣耳熱的,很高興,笑道:「現在我們算翻身了,昨天去送一封信,電梯一直坐到八層樓上,他媽的,從前哪裡坐得到——多走兩步路倒也不在乎此,我就恨他們狗眼看人低,那口氣實在嚥不下,哪怕開一兩個人上去,電梯裡空空的,叫他帶一帶你上去,開電梯的說:給大班看見他要吃排頭的!」這倒是一頓訴說「翻身」的年夜飯,讀者如我,不免略覺「嚥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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