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朋友到歐洲旅行,參觀了一些畫廊和美術館。他說他一向喜歡看畫冊,可是當他走進羅浮宮,抱著朝聖的心情追蹤心儀的名畫,倒發覺羅浮宮太巨大了,走了大半天,彷彿走進了茫無止境的迷宮,不免懷著一份虛怯和渺小的異感,一直走到博物館關門,才如釋重負,舒一口氣,一步一步,回到真實的人間。
他說︰當知道博物館要關門的時候,他不知有多高興。說到這裡,聽者都忽爾會心微笑了。真的,都有所見略同的體會呢。在香港走慣了大會堂、藝術中心和一些小型展館,乃至一些小畫廊,好像早就認同了那些狹小的空間,起碼在心理上,已經適應了香港式的觀看。到外國看展覽,置身於一個空曠深寬,好像沒有盡頭的場地,那份虛怯和渺小的感覺,大抵是不難理解的。
這教我想起埃舍爾(M. C. Escher)的版畫《瀑布》(Waterfall):那是古堡的頂部,有一座三層高的水塔,瀑布從水塔的第三層一瀉而下,落在底層的水池裡,然後池中的水又沿著水槽往下流去,可是水流在W形的水槽中拐了一道彎之後,竟然又回到了水塔第三層的瀑布口,再傾瀉而下……這是埃舍爾「怪圈版畫」的其中一幅,在平面上創造不可思議的立體循環,畫面上表現得明明白白,天衣無縫,幾乎看不出任何破綻,不大明白水流循環系統何以會出現那麼理所當然的「視覺悖論」。
在文字或語言的陳述上,也有一個類似的「奇異的循環」,據說西方形式邏輯思維自亞里士多德(Aristotle)以降,一直存在相類的蠱惑。這裡有一個最簡單的陳述句:「我說的這句話是謊言。」這句話究竟是真話還是謊言?按照形式邏輯的法則,這句話如果是真話,則說話者是在說謊了;如果這句話是謊言,則它既已表明自己在撒謊,陳述句所說的就是真話了。
這個真話與謊言的循環系統,就像《瀑布》這幅版畫一樣,無始無終,真偽互涉。這樣的一個循環,亞里士多德稱之為「難題」,中世紀的經院哲學家則稱它為「不可解命運」,現代形式邏輯學者則把它叫作「悖論」。不管那是眼界也好,心理也好,實際上,是出於一種慣性。關於這一點,我想起了大衛希特曼的組畫《夜之花園》。大衛希特曼叫我們想像,我們是花園裡的昆蟲,比如說︰流螢或者蝴蝶,蝸牛或者草蜢,或者是一種不知名的爬蟲;當我們看見花朵的時候,就覺得花朵是一株大樹了,當我們飛入花叢的時候,就覺得那是一個大森林了。
大衛希特曼說︰「我提供的是昆蟲之眼的觀物角度。」我們看畫、看展覽、看事物,總是用慣常的角度來看,或者說,我們讀過一些前人的觀看方法,不自覺地接受了前人所提供的某種角度和觀點——我們看到的也許不僅僅是「現實」,我們也許還看到一些他人的「超現實想像」。
如果我們只習慣用固常的角度看畫,或者說︰看身邊的其它事物,總是用固常的觀點去理解畫和事物的關係,我們就不可能像昆蟲般觀看《夜之花園》,換句話說,看的時候即使設想自己是昆蟲,也擺脫不了虛怯和渺小的異感。
《夜之花園》讓觀看者有如置身於一個陌生而空曠廣深的展場,那迷宮般的斑爛光影何嘗不是一個視覺上的奇異的循環?鮮艷的色呈現了光,那可不是我們慣常理解的方法——我們從小就被訓練如何觀看,所以才執迷於有光才有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