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曉華(作者簡介:香港中文大學哲學文學碩士,受董啟章的作品影響,開始思考及實踐透過文學來型構自己。)
他喜歡到各處不同的麵舖品嚐雲吞麵,對呀,他就只是嗜食雲吞麵,其他的甚麼也不要。他只喜歡雲吞麵,因為每顆雲吞其實蘊藏著他的夢想,每口麵條也伴隨著他的回憶,盪漾在湯匙裡泛著大地魚和豬油鮮味的湯更啟示著他的憧憬,而被雲吞皮包裹著嫩蝦與那一小顆豬肉粒都是他從小所嚮往的。在狹小的麵舖內,他曾經想像過自己能整天躲在爐灶前,拿起長筷子和鐵筲箕,一邊鏗鏘地奏和著長存在身體內的音律,一邊準確地計算著烹煮的時間,為客人送上一份又一份精心製作的雲吞麵後,他會偶爾透過被雲霧漂染得模糊的玻璃幕偷看食客充滿享受的臉。他知道自己是個簡單的人,這是他父親從小就為他占卜推算出來的斷言。
每個傍晚時分,他下班後總愛到中環、灣仔、天后等地區嚐遍那些著名的或未被發掘的麵舖,他相信在那些地方可能有著某些他未能看透的食材與技法。這一天,他走到中環的砵甸乍街某間名不經傳的麵舖,店舖的空間不大,僅能容得下四張小桌,店裡也沒有刻意張揚是一間只售賣麵食的專門店,但他甫一坐下,殷勤服務而樣貌恰似母親的侍應立即送上一杯暖開水,並問:「先生,想要吃些甚麼呀?我們這裡的雲吞麵挺不錯的。」他看著面前親切的笑臉便不禁想起自己的母親,母親應該還在那個城市邊緣的破落麵舖內幫助父親努力地招待那幾位僅餘的老顧客。
記得在升讀中學之前,他望過母親殷勤款待客人後,曾問:「媽媽,為甚麼你總是微笑著對那些粗聲粗氣呼喝你的人呀?我覺得他們很沒有禮貌呢!」他甚至懷疑過店舖可能存著某種魔法,只要母親一踏進店內,整個人便會立刻變得溫柔嫻淑,對待任何人也笑容恭敬,像某種戴上面具的人形,母親卻回答:「晉晉,客人來到這裡為的只是想好好飽暖腸胃,假如我們能夠再提供窩心的善意,相信客人下次一定會再回來,成為『熟客』後,麵舖就能繼續經營。我這樣做也是為了你的父親和他這間麵舖。你明白嗎?」他聽後便回頭望向默默地烹調雲吞麵的父親,再環顧這間異常狹小而且裝修古舊的空間,眼睛骨碌碌地應母親:「我明白了。」再用雙手拈起一片雲吞皮,把薄薄的雲吞皮攤放在左手掌上,右手拿起湯匙搯了兩尾蝦仁及一大顆豬肉粒作為餡料,這種特大號的雲吞是他父親店裡最受歡迎的食品,父親曾告訴他製作特大號雲吞的理由:「晉,客人來店裡吃麵為的是品嚐美味和飽肚,我們做得份量大一點,客人吃起來又飽暖又覺便宜。」他想起來就更落力地包雲吞。然而,他又怎會想到自己在十年後會矢志不再幫助店裡的任何工作。
在他的思潮倒流過去不久,母親似的侍應剛好把雲吞麵徐徐放下,並說:「趁熱吃呀,麵放涼了會糊的。」他立即以微笑回應,望著眼前這碗雲吞麵,他還以為時光倒流了,同樣的狹小空間內,同樣溫柔關心的語調,售賣著同樣碩大的雲吞,他瞬即拿起湯匙盛了一顆雲吞,先咬下一半放入口裡,爽脆的蝦肉與半肥的豬肉粒混和著鮮甜的湯,這是他熟悉的老實人的味道。然而,因為這樣的老實味道,卻讓年少的他吃了不少的苦頭,放棄了不少的夢想,犧牲了不少讓他快樂的機會,他不曾擁有過同輩間的流行玩意,不曾與同伴朋友到處學習,也不曾記得自己虛耗了多少時間在麵舖內,但是,他甘心地為著父親的夢想與母親的慈愛而付出,他不甘心的是這種老實的味道只換來日漸式微的命運,不甘心努力的付出只得到朝不保夕的過活。
那時,完成高中學業的他曾激烈地與父親爭辯:「爸,現在不能再這樣做生意的,成本高,選擇少。我們應該多賣幾種不同的食物,好似『撈丁』呀、豬潤麵呀、『油渣麵』呀,一定要有多點噱頭才能夠增加生意的。」父親目光嚴厲地說:「不可以。我的店就只能賣麵食。這是我的堅持。」「就是你的堅持,店舖已沒有甚麼利錢可圖了,我們一家就過著比拿『綜援』更窮的生活,窮則變,變則通呀,爸,你要為我和媽媽著想,也要為店舖著想呀!」父親只是同樣目光嚴厲地重複回答:「我的店就只能賣麵食。這是我的堅持。你媽媽也知道的。」「你的堅持並不能讓店舖得到更長久的壽命呀,我在這店內一直長大,我也不想這店關閉呀,但現在店裡只能賺到生活費,難道我們一直要白幹活嗎?」父親稍為放鬆緊鎖的眉目說:「我的想法是不會變的,就讓阿爸堅持到店舖不能給我賺到生活為止吧!」「爸,你好自私呀!到時你可以當退休,你可以當了結心願,但我呢?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呀,我以後也不回來店裡幫手了!」他說完這句話後便轉身跑向店外,他知道父親的堅持,他也知道母親的心意,但他們卻不知道他的心事。在後來的幾年間,他一邊幹著房地產經紀的工作以減輕家裡的負擔,一邊走遍多間麵舖試著參考經營方針,他自以為憑自己的努力才能夠延續那個陪伴著自己成長,記載著家庭歷史的空間的生命。
不消五分鐘時間,桌前那碗老實味道的雲吞麵已經被他完整吞掉,臉上既充盈著滿足的表情,也混雜著不解的疑惑:何以在中環地區,這樣的店舖竟然可以生存呢?母親似的侍應又再趨近搭訕道:「我們的雲吞麵味道真很棒罷,下次再介紹你吃水餃吧!」他也老實不客氣地反問:「味道確實是好,但我很奇怪你們的價錢定得那麼便宜,為甚麼可以在中環一直營業呢?」「哦!這區沒有我們這類既抵食又好味的店舖嘛,而且,我家老闆又有自己對食品的堅持,很多人也會再來光顧的。」他心忖:這種說法不是和阿爸阿媽的相同嗎?難道錯的只是自己不懂得經營之道?難道中環就與位於城市邊緣的地區有著截然不同的營業生態?
他想起父親曾說過:「廚師並不是生意人,但是每個廚師也有自己對於食品的執著,至於他的執著能否讓他名成利就呢?決定權不在於廚師,而在於顧客及時勢。」他想起父親的堅持與執著,他又想起自己可能只是一個依戀和執著於家的人,執著的是過去的印記與味道,忘記的是現在的尊重和守望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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