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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畫:楊智恆
伍淑賢(作者簡介:作家,廣東人,香港長大和工作,現職傳訊顧問,閒時看看書,寫些小故事。)
志忠給我媽媽的第一個電郵是這樣寫的:
「你的網頁很好,對我們這種人真有用。我最近碰上很多困難,可以請教你嗎?」
我是媽媽的IT人。幾年前媽媽退休,不再教小朋友鋼琴,是怕了家長的嘴臉,也怕了要年年月月幫人準備考試。我說不如弄個網頁吧,很多成年人都很想學琴,也肯花錢和用心,只是一般鋼琴老師都不懂教大人,只會不耐煩,覺得他們笨,成人學生很快就給老師打擊了信心而放棄,還留下終身難受的回憶,多可惜。外國有很多這類輔助成年人學樂器的網頁,很受歡迎。我說,媽媽,說不定這會是一盤小生意呢。
媽媽說,成年學生有太多人生包袱,我不想當他們的心理醫生。網頁引來的人三教九流,到時不知怎樣應付。我說,媽媽你想當心理醫生也當不來。你只要收幾個成年學生,每星期告訴我你的新鮮體驗,我便會幫你在網上發文章,一切不用你操心。我還會替你檢查電郵和留言,無聊的,我們刪掉就是。
就這樣開始了。我用一切IT人會用的方法,給媽媽打造了一個很潮而有權威的網上音樂人性格,替不為考試而學音樂的天下人發聲。不久就有很多人點擊我們的網頁,我又以媽媽的名義寫樂評,古典流行都評,於是開始有人在我們網頁放廣告,還有學校請媽媽去演講,但我都替媽媽暫時婉拒了。現在還不是時候。要把人的胃口吊夠,到最熱的時候才出擊。到時,還是不能現真身,就像某些流行女作家,既要無處不在,又永遠不讓人見到真面目。
因為我是弱聽的,媽媽口沒說,但心底一定很驚訝,我們這小小網頁可以做得這麼成功。
你是怎樣跟得上樂壇消息的呢?她有時會問。我說還不容易?現在的音樂不用聽,找個譜看看,上上網,就知其八九。我耳朵其實是越來越不行了。有時媽媽的學生來我們家練琴,準備演出,或者她的朋友來玩弦樂四重奏,我聽到的只是最響亮的幾個小節。不過我還是會安靜坐著看完,讓身體享受器物的震動,享受那種相連的感覺。有時也會攤開譜來看。讀譜我很快樂。
說回志忠。我還來不及給他回覆,他已經發來一個很長的Word文檔,是一封以很大心力寫的信:
「上次說的困難,其實是這樣。我是一個聽不到的人,但日常並非一片靜寂,而是不斷聽到各種雜音。我看書,科學家說世界上是沒有silence完全安靜的,人聽到的聲音,都受我們的身體結構和血液循環影響。我不幸只聽到自己身體裡的噪音,所以特別想知道安靜是怎樣,更想知道在安靜中聽音樂是怎樣。
「一年前我身體出現了變化,每晚八點到九點左右,我會感覺到一小時左右的清靜,醫生也解釋不到,只說先觀察吧。當然這種靜,不是普通人感受到的那種純純的靜,那種安靜我還記得,而是有多重低音的,只是相對較少而已。你知道我馬上做了甚麼?我立即去報了琴行的初級鋼琴課程,當然是晚上八至九點那班!我很難解釋為甚麼會這樣做,我想是為了去經歷一種我本來不應有的幸福吧。我不知道每晚一小時的清靜會維持多久,所以趕快行動。
「當然,我沒有告訴教琴的老師我是聽不到的。他上課時說的,我讀唇大約明白,然後我就不說話,老師以為我是沉默寡言而已。上課時我見到他示範,我就照彈一遍,當然丁點兒都聽不到,但琴對我有反應,那種震動我很喜歡。音符樂理我小時候學過一點,也難不倒我。
「不過,半年之後,練習曲開始複雜,讀譜和手指配合越來越跟不上,我又不能開聲問,老師問我,我又不答,他開始不耐煩。十問九不答,有一天我知道他真生氣了,因為從那晚開始,上課時的空氣像有毒,他憤怒地教,我驚怕地學。其實我是很喜歡這老師的,他本是個溫和細心的人,卻給我弄成這樣子,我很難過。
「我現在該怎麼做呢?當然我可以不去上課,不過逃避不是辦法。請賜教。志忠。」
我給媽媽看。媽說很簡單,給他回覆個短的,說,我很明白你的心情,不如你下次試試和老師坦率地解釋你的情況吧,溝通是最好的方法。
我照做了。後來我問醫生,將來我完全聽不到的時候,也會像志忠這樣嗎?醫生說每個人的情況不同,只要每天開心生活,別想太多。
志忠沒了音信幾個星期,有天突然發來訊息:
「我前天下課後給老師一封事先寫好的信,大意是說我是很有心的,只是讀譜視彈很慢,希望他不要放棄我這個學生。他看完信,我看他的嘴巴動,大概說鋼琴是他的專業,他是有要求的,不要來玩,然後就走了。昨天,我又在街上碰到老師,我跟他笑,他老著臉別過去不看我。我下午就發傳真去琴行退學。」
做得好,大快人心,我給他寫。然後我用媽媽的身份,為志忠化了個假名,把故事寫出來,放到網上,當然語調是正氣地說雙方都有責任,但網友還是同情志忠這方居多,有些更揚言要把這老師在網上作人肉搜尋。
媽媽後來說,那老師其實也沒錯呀,是志忠不坦白在先,換了是她,也會一樣。我給媽媽寫:老師就是要包容體諒;要向學生動真氣的話,就不專業,就不要當老師。媽媽說,真不明白你們在想甚麼。
但我覺得我明白志忠想些甚麼。我當下就約他第二天出來見面。我以為,這會是一個村上春樹小說般的約會,以為志忠也是村上春樹小說般的男人。幸好不是。
我們約在灣仔街市一個豆腐花老店,因為志忠說他很久沒吃豆腐花。他一進來我就知道是他,因為頭形非常特別。
我們都是聽不到的,卻不想用手語,寫便條太麻煩,索性用手機上MSN,邊寫邊看邊吃豆花,很忙。
他問我為甚麼老盯著他。我答因為他很眼熟。
我像誰呢?他寫。
我答,你看過日本的浮世繪嗎?你長得很像裡面的殺人犯。
他大笑。我聽不到他的笑聲,或者根本沒有聲音。不過從店裡其他客人的反應,我估計志忠是發出了一串奇異的聲音。人們於是開始知道,我們是特別的人,不是一對普通沉迷電玩的宅男。
志忠答,我喜歡你爽快。
我寫,你不學琴,那八點到九點做些甚麼?
他答,甚麼都不做,就躺在那裡,享受沒有噪音的感覺。
那其他時間呢?腦子裡吵成甚麼樣子?
他寫,有時是打樁,有時是飛機升降,有時是大馬力電鑽。最好是瀑布聲,不過很少這樣幸運。
我有時也這樣,不過雜音多是一片混沌,甚麼也不是。我有點感慨地寫。
他答,可以是一點甚麼的。我會把聲音畫出來,變為一幅畫。
是怎樣的畫呢?
他寫,有時是塗鴉,有時模仿日本漫畫,好多時是自畫,要不要看?
志忠給我看他手機上儲存的作品,有十多張電腦製作的自畫像,每張的臉容,似乎都享受著人世最美妙的樂章。
他問,還像不像殺人犯?
我寫,你真會裝假呢。
我再想一回,寫:我們來合伙吧。我們一起,管他聽到聽不到,一定會闖出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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