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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夢(作者簡介:香港大學畢業,有志創作,現義務教授中學生微型小說的各種實驗寫法。)
(一)
香港大學林導師的學術能力比某些教授還要強,但卻是那種情緒起伏很大的人;她雖然甚有城府,又時時忍不住給學生講自己的情事─哪天給男友寄去新項鍊,哪天飛到北京密會他,哪天發了個網絡小紙條給對方……好像一旦想到,就沒法秘而不宣,必須昭告天下似的。
今天林導師卻沒有跟學生講她的綿綿情話,反倒是揪著古籍研讀班的勞同學亂罵一頓─作業一摔,桌面一聲響,全班同學的心幾乎都不跳了,流汗的也忙不敢流汗……
時間並未隨頻密的責備聲而加速,距下課尚有三十多分鐘,林導師卻不知怎的,眼眶彷似噙著淚,跺腳拍案,罵到一句「氣死人了!」便奪門而去。從未見過此情此境的學生,當場目瞪口呆。
(二)
林導師翩然而去,勞同學自問是撿回一條命了,卻又心有餘悸,怕是霉氣未驅,沒由來又會在校園的某個角落碰上林導師。他暗忖,愛默生說得對:He who has a thousand friends has not a friend to spare. And he who has one enemy will meet him everywhere─
因此,在前往大學圖書館的路上,他一直聳著背,低著首,盡量靠向牆邊走,兩顆眼珠子在鏡片下小心打量路況:要是發現林導師的蹤影,就快快混路逃跑吧!
「據說林導師研究《紅樓夢》秦鍾的論文沒通過刊登,她是因此生氣吧!」勞同學一雙滾轉的眼珠,像齒輪般牽動著腦海的情思,「呸呸呸!怎的總想著這惡人的事?Leon Uris說得對:Often we have no time for our friends but all the time in the world for our enemies。再念著他,今日剩下來的時間都要不高興,快快空清自己的腦袋吧……」
在歸還剛才導修用的《韓非子今譯今註》以及其他七、八本書,償付過過期罰款之後,勞同學認為今天在學校的事應該告一段落了。「啊不!得上六樓看看有沒有Magnus Hirschfeld的中譯著作,德版、英版的就不抱希望了……擺放中文書的樓層,我會遇見林導師嗎?」
(三)
「要是遲還書的人都像巴爾扎克那樣寫文還債,馮平山圖書館即使再擴建五層,恐怕也無法容得下那批著作吧……」姓蔣的圖書管理員收畢今天的第十六筆罰款,瞧著黃昏以後漸變空曠的地下大堂,白日夢安然散起步來。
他本來以為在圖書館任職是件優差,業務空閒,又近水樓台,隨時可讀讀藏書,神交古人,哪知受聘以來,才發現工作煩瑣,難得半刻半晌可以安心下來,要逍遙展卷,則純屬奢望、奢望和奢望了。
不過,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工作本無趣,找樂子的念頭多了,也終能擠出些趣來。蔣每天應接著不盡而來的還書,開始了讀書名猜研究的遊戲,例如某人還來一部《文心雕龍今譯今註》、一本《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那麼他應是搞中西詩學比較的吧;還來一堆史鐵生的小說集,附帶一部《20世紀中國文學史》,那當是循實證主義的路子讀文學的吧─如果還來的是《納粹大屠殺的政治和文化影響》及《許三觀賣血記》,兩者的聯繫又是什麼呢?猜不出來,也總算動過腦筋,蔣是享受過程的。
除了聞所未聞的課題外,蔣大致都能猜著那些大量還書的人最近在做些什麼研究,像剛才那個罰錢的人,除了一冊古籍,還來的就包括《男性的終結》、《出櫃停看聽》、《虛擬同志城》、《歷史中的性別》和《Same-Sex Love & the Path to Wholeness》,他弄的是什麼議題,可以不問自知。聽說研究那事情的人,很多都有那種特殊的傾向─「真可憐,看他白白淨淨、個子高高的,眼鏡、衣服都是名牌,難道有才華、有外貌、有經濟的男生,現在都像李碧華說的:精益求精了?」想到這,蔣不禁打了個哆嗦。
「唉,還有半句鐘就下班了,要經旺角回家呢?還是到銅鑼灣轉車?兩邊都可以逛書店……」蔣又托著頭,開始遐思。
一個瘦削的中年男子卻有點氣喘地跑到櫃檯前,「借書,麻煩你。」
(四)
「借書,麻煩你。」打斷管理員思緒的這人,姓歐陽,早在九十年代,就從香港大學博士畢業了,現在是北京師範大學珠海分校的講師。
說起他的經歷,可是比珠海水更苦更鹹─
他當年在香港大學唸中文系,博論題目是正派到不得了的〈清代狹邪小說批判〉,畢業後到嶺南學院執教鞭,但因不諳辦公室政治,被同事先排擠再陷害,落職後只得投奔國內院校,十數年間走馬燈似的在廣州華夏職業學院、廣東松山職業技術學院、嘉應學院、惠州學院等處任教,千辛萬苦轉到珠海的名牌學校,卻被迫轉到教育系,由講師職級重新起步。回看當年在嶺南的學生,不少已經在香港的進修學院當上主任了……
歐陽講師為了轉回中文系,為了升等,最近乃積極參加香港大學沈教授辦的研討會,盼望依著沈教授研究團隊的高速發展,可以追回那些年逝去的光陰。可是,沈教授認定文學分析不能脫離理論,與會論文必須採用文化研究的視角,歐陽勉強應付,只得趁著回香港與老婆團聚,到港大借本巴特勒《性別麻煩》的中譯本,看能不能抄兩筆「越界理論」的見解,為論文加點注釋,充撐場面。
「唉!那個跟沈教授讀碩士的林同學,據說論文都登在核心期刊上了!再不加把勁,就要繼續受前輩擠兌,被後進超越了!」想是這麼想,可要受古典文學訓練的他啃西洋理論,他總感覺消化不良。
歐陽在般咸道打的回家─妻子待在香港,自己卻一直在珠海,每三個月回來一次,自然要盡快歸去。
(五)
如果說歐陽講師剛碰上的是效率最低的圖書管理員─蔣接過書後,仔細看了書名、作者,還翻開目錄瀏覽一過,才用消磁器把書check out─那麼,載他回家的則可能是車速最高的司機,才十五分鐘,車便駛到他觀塘住宅的樓下。
歐陽講師付車資時,瞧見司機名牌上印的是「秦邦業」三字,笑著問了句「司機大哥,你讀過《紅樓夢》嗎?」的士司機一時反應不過來,沒有答理,歐陽講師也不當一回事,開門下車,微笑而去。
「夢?」待得客人已經消失在視野裡,司機秦邦業才慢慢咀嚼起剛才的問題,「人生還能有夢嗎?」顯得深沉。
靠在軟椅上,他長長吁出一口氣,這些年來的經歷,逐一湧上心頭─幾年前,秦邦業在馬鞍山開車撞死了送外賣的青年,司法程序耗盡了他的半生積蓄;接下來,老婆捲走家裡的現金、首飾,不知所終;重新開夜更車後,卻發現愈來愈多人加入的士司機行列,自己的生意額大不如前……而近半年,碩士畢業的兒子寬貴早上回補習社當接待員,晚上到酒吧裡當侍應生,秦邦業最初擔心他的健康,後來寬貴在酒吧染上賭癮,秦邦業又單純地擔心錢了。
「人生還能有夢嗎?」想著一個熟悉索忍尼津和肖洛霍夫的年輕人去當侍應了,秦邦業的唇苦笑出擋風玻璃似的弧形。秦邦業其實真的讀過《紅樓夢》。
「華富h。」一個蓄著鬍子的男人開門登車,坐進後排。
又一票過海生意?秦邦業想,今天,真算是「時來運轉」了!
(六)
從事情後來的發展看,蓄鬍男子並未為秦邦業送上可觀生意,反而是秦邦業為他提供了一筆收入。車,沒有開到華富h,而是停到淺水灣、南灣附近。在那裡,蓄鬍男子抽出的短刀延續了秦邦業的霉運,並將使後者成為翌日報紙港聞版的主角之一。
香港警察第二天馬上發出通緝令,通緝那名叫「薛槃」的男人,許以重酬。不過,這卻另有原因。
薛槃洗劫秦邦業後,又在淺水灣、南灣一帶游弋,瞥見孤伶伶的一座大宅,四圍靜悄悄的,趁著夜深,想來是下手的極好目標。靠近前去,大宅圍牆刻有Copenhagen Mansion的字樣─薛槃不明所指,只管施展翻牆奇技,果然兩下子就越過大閘,連施箭步,早埋伏到大廳落地玻璃旁的草叢中,只待伺機制服主人,即可大肆搜掠了……
薛槃密切留意周圍情況,感官變得異常發達。「你不要不要我好嗎?」大廳裡主人對著電話哭哭啼啼,聲聲清晰入耳:「我可以到北京來的……」放大的瞳孔聚焦閘門方位,但見一身影大概佇候在Copenhagen之旁,其臉上垂直黥著月色與閘影,彷彿淌血,鏡片下,鬼手般正探出兩道愁艷幽邃的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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