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麗亞(作者簡介：寫古體詩、散文和短篇小說。作品曾刊載於《菲律賓商報》海韻文藝副刊與《聯合日報》菲華文藝 )
1. 金釧阿嬤像往常一樣，老人家渾身上下拾掇得整整齊齊，銀灰色的短髮波浪有序伏伏貼貼的梳向耳後，唇角和眼尾淺淺的幾絲笑紋令她看起來總是笑眯眯，就像看到了廟裡的菩薩。富富泰泰的抹了薄薄若隱若現的香粉，一點也不顯老。那雙三號的解放腳（纏足後放開天足）和精緻的繡花鞋在街上碎步如飛走動總惹人多瞧幾眼。只是我有點納悶，今天是她丈夫出殯，棺木還停在眼前，老人家怎麼還穿紅花上衣？薄施脂粉？小說上看到的她們那一輩人不都是「丈夫是頭頂上一塊天，死了丈夫塌了天？」
吉時快到了，只見她走近棺木，叫工人掀開棺蓋玻璃，老太太把早已準備好的兩塊分別為乾濕、上面印有佛號的大手帕拿出來，乾的蓋在亡者臉上，口中唸唸有詞：「許草諒你黃泉路上沒臉見爹娘，一路莫看四方莫躊蹉。」另一塊濕手巾對角各打一結，放在亡者手指邊，繼續說：「許草你手提咱人水（華人給的水），下世莫再滯留番仔窩（沒有華人的菲人聚居處）……我聽了不覺鼻子酸酸。工人蓋上了棺蓋。意想不到的是這告別式竟還有續集。
2. 她雙手按在棺蓋玻璃上，眼有霧花的大聲略帶滄桑半說半吟的訴著：「阿彌陀佛！許草你快快去出世好厝人子孫，從今千萬莫再和阮交支連（不再和我有牽扯），今生阮（我）已替你有始有終將（把）前世欠你孽緣冤債還過頭（超過應該的），以後各人走各路，你走你的天雩路，我走我的菜市道，袋袋人（世世代代）別再窄路相遇頭（別再相逢）。」我忍俊不住噗哧一笑，趕快縮著脖子用手掩住嘴巴，偷眼的瞟了四周，幸虧都是如夫人的菲皇親國戚，沒有人注意我，也沒有人聽得懂。我發現旁邊兩個出世仔孝男（中菲混血兒）正指手劃腳望著他大媽揶揄的訕笑，他們聽不懂。只是中國話令他們覺得滑稽，我心裡真替已閉眼的許先生喊冤，一生戎馬盡付流水，枉甘當狼心狗肺陳世美，竟然是：「吾把真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正應了她老母親當年懊惱媳婦遲育時說的那句話：「去給番仔添丁。」
3. 我趕快合掌連連稱誦佛號：「阿彌陀佛……」強收起妄念，攝正心神，為剛才對亡者大不敬的那一笑懺悔，深深的一鞠躬，虔誠的默念著：「許自草先生，一路好走！保佑您後裔識得中華路。」佛號沒有讓我的心碧波似鏡，妄念還是在腦中風起雲湧，現實中看過形形色色的告別式。有年輕的寡婦慘切哀淒，雙目盡赤的血泣，有臨老失去伴侶的滿臉落莫，雙眼滯呆的老淚縱橫。今天這穿紅花衫薄霧蒙眼的節婦「起棺吟」可謂獨樹一幟，前無古人。想不到鄉音方言不光吟得字正腔圓，令聽者心領意會箇中辛酸，那一代人的認命……她訴說著心中的怨恨，但今生都認定這個郎，儘管他已去如黃鶴數十載。若有哪位賢妻家中紅旗不願倒，外面有彩旗飄飄的貌合神離花心郎，或是為了兒女湊合著的深閨賢內助，必會同仇敵愾的共掬一把清淚。
4. 丈夫出殯送行的人群剛出巴示（殯儀館名）大門，老太太便拽著我的手急不及待穿過馬路街對面軸店結帳。老闆一下閃了神。這老太太不會是頓失良人，一時傷心糊塗？怎會丈夫出殯時花枝招展穿紅花衫？但納罕儘管納罕，老闆在這裡開軸店數十春秋看盡「人間正道是滄桑」，也看過多少「雨夜獨傷情。誓誓旦旦再續來生未了緣。」更多的是白髮蒼蒼悲斷弦，一生相濡以沫忽陰陽兩隔的無奈和淒涼。所以亦就見怪不怪若無其事世故的數著他的「披索」（菲幣），口中應酬的說：「不用急著結帳，這不人才剛出門？」我想這老闆比醫院還是可愛得多！小夥計心直口快的問：「我們中國人不是要喜事才穿紅衫？」老闆急飛了小夥計二個衛生眼，一邊說：「你懂什麼？人家是老喜喪！」打發小夥計另外公幹去了。喪家是他們的財神爺，哪能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們愛穿金衫都不必自己鹹吃蘿蔔淡操心！只要有社團多來祭，孝子賢孫多燃金銀紙（冥鏹），特別是亡者庫錢要帶齊。自己只要適當時候表示那一天能說十八遍的同樣安慰話，最重要的是那句：「人最終都會走，只是先後而已。」往往能一語定江山，喪家都能從意馬心猿的悲傷中暫時平復。自己也就功德圓滿了！ （待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