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益(作者簡介:自由職業,寫詩歌、散文和短篇小說,發表作品多篇。《別人的嘴巴,我的故事》獲台灣《聯合文學》短篇小說推薦獎(第二名)。)
沒有一個人因為這事怪我的雙全舅,我們王公橋所有的人——包括與他不共戴天的舅媽——都沒有怪他,我們把他看作是一頭不怕開水燙的死豬,人們都懶得去怪他了。我不是雙全舅肚子裡的蛔蟲,不知道他當時是怎麼想的。不過有一點倒是確定無疑的,在這個慘劇發生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雙全舅舅的頭髮全變白了。日後我看到那個要報血海深仇的伍子胥因為不能過昭關而一夜急白了頭髮的故事,雖然我不全信,但覺得它至少不是完全捏造的,至少有一點生活的依據。
後來,雙全舅的女兒都嫁出去了,可是他的大兒子一直沒有結婚。並不是沒有媒人來提親,每次只要女方聽說他是雙全舅的兒子,事情就告吹。雙全舅的大兒子是個很老實的人,如今這個社會這個世界,你太老實了不行,賺不到大錢,也不容易討到婆娘。
雙全舅喜歡打麻將,喜歡賭寶。王公橋的人們說,雙全要是不賭寶了,狗就不會吃屎了。賭寶是需要賭資的,雙全舅沒有錢,也沒人借給他錢,他就自己到山中去砍柴,送到燒窯的地方買個十幾二十塊錢。他永遠幻想著以此去翻本,卻也永遠把自己的血汗錢送給別人。我們這裡管這種人叫做「老送」。
我在龍虎中學教書,學校隔家裡並不遠,也就七八里路的樣子,但我一年中難得回老家王公橋幾次。有一次回去了,夜幕降臨,我覺得無所事事,就到孝忠舅家打麻將。我們不是打錢的,誰輸了誰戴草帽子。一圈牌還沒有結束,雙全舅來了,孝忠舅就把自己的位子讓給了老兄。電燈光很好,可是,雙全舅幾乎要把眼睛貼到麻將上才能看清,別人打了什麼牌,他要好半天才能弄清楚。到底是人老了,眼睛花了,手腳慢了。我笑著對雙全舅說:「雙全舅,你能不能稍微快一點?」
他說:「急什麼?催什麼?我像你這樣年紀的時候,出牌的速度不比你慢。」
我仍然笑著說:「雙全舅,本來輪不到我這樣的晚輩來講你,聽人講,你經常跟那些後生去打牌。照你這個情況,十回怕有九回輸。」
雙全舅說:「那不一定,要看運氣。」
孝忠舅說:「什麼運氣?講你十回輸九回都是客氣的,我看呀,是十回要輸十一回!」
雙全舅不再說話。周鐵匠說:「打牌打牌,空事少講。」
這個晚上,草帽子就在雙全舅的腦殼上生了根。
某一天,弟弟打來電話,說雙全舅死了。我說我們不放假,你就跟我付個禮吧。弟弟說,喪事早辦完了。我說,哦,那就算了。弟弟又跟我說了兩件事情就掛了電話。雙全舅死了,我不高興,也不悲傷。人固有一死,雙全舅的死亡當然不會重於泰山(今後我的死也一樣),會不會輕於鴻毛呢?我不知道。雙全舅不是能讓人高興的人,也不是能讓人悲傷的人。我相信,面對他的死亡,王公橋的很多人跟我一樣,不會高興,也不會悲傷。當然,也許他的崽女會哭一下的,他的妻子--我的舅媽,不知道會不會哭?
而我們王公橋的小山,會一如既往敞開它寬厚堅實的胸膛,接納死去的人。如果說,人生在世有巨大差別的話,人死之後,他們就一樣了。雙全舅是個聰明人,他是能夠想到這一點的。想通了之後,我的雙全舅就會安息的,安息在十八層地獄之下,或者安息在九天之上,遠離在世時的一切光榮與恥辱,一切黃鱔與非黃鱔的故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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