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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踩著單車，找尋生活中的驚奇。網上圖片
朵 拉
在一個地方住下來，從開始的陌生漸漸走到熟悉，中間的那段過程時常在心中閃現，像不會凋零的塑料玫瑰，雖然蒙上薄薄塵埃，但過一過清水，拿出來照舊如新。
當初從北方的城市遷移到中部小鎮，對當地的人、物、事、日常生活，包括一切衣食住行都極端好奇。老街上累積滿墻痕跡的古屋、路邊零落的怪味撲鼻的熟食檔口、後巷兩間緊貼在一道的簡陋咖啡店，花園住宅附近幾棵長鬍鬚的滄桑大樹，甚至居民每日的粗簡衣著，話語中濃重的奇腔異調等等，往往有兩三個當地人佇在街邊說話，多是木無表情，但那急促語氣和強橫態度，外來的旁觀者搞不清他們到底是在吵架或謾罵，原來在同一個國家也會存在著無法置信的文化震蕩。
每天黃昏徐徐踱步，或緩緩踩單車，一路上慢慢瞧看。無需蓄意搜尋，每個轉角處自會出現一個驚奇。偶爾停駐腳步，或下來推單車步行，仔細去觀察一條在許多水草和全是蝌蚪的小河溝裡悠游的大肥魚；一隻白臉長頸粉紅短尾巴的長腳水鳥警覺性地左瞄右眄，然後慌慌張張在溝水淺淺生滿奇花和雜草的渠裡仿徨卻迅捷地跳來躍去；驟然有只黃鶯高叫一聲，嗓子粗啞難聽，如沒見到鳥兒的艷黃蹤影而單從聲音揣測，可能會誤以為那應該是黯黑色的烏鴉，向日葵色的黃鳥展開翅膀，快速地離開本來駐足的無葉無花只餘幾根枯枝杈幹的大樹，待得另一隻黃鶯兒也跟在後面揚飛起來，我們才知道先前那隻鳥兒的叫聲是在招呼牠的友伴，不甚明了黃鶯兒的聲音為何粗魯難聽之極，和書上提供的資訊竟兩不相干。再一抬頭，一隻亮麗紅頭鮮明藍身的釣魚翁，絲毫不受干擾，亦無一絲驚慌，穩重內斂地獨立於瘦長的電線桿上，稍稍不屑地將尖尖的長嘴指著另一個方向，事不關己萬事不理，默不作聲靜靜沉思。
宛若一個來自外地的觀光客，無意中撞入一個與自己無干無涉，並隔閡得足以牽引好奇心升上來的地方。旅遊是由於對目前生活的極度厭倦，早晨醒來甚至不願意起身，要面對的是相同的面孔同樣的表情，熟悉產生的倦怠感覺令人只想逃離原有的秩序和規律。每回提著整理妥當的行李箱，遠道去一個地方旅行，等同放下平日肩挑的生活重量的一種休閑方式。帶著旅遊者的眼睛去觀看事物，印象縱然只在淺層表面，興奮中仍舊充滿無限吸引力。無論所到之處是繁華或荒僻，皆因是他人的家居和故鄉，沒有投入自己在其中，旅遊者的情緒愉悅輕快，一切過眼之物，純粹是經過，不管來去，無需承載過多深重的感情負擔。氣定神閑，輕悠自在地看過，行過，拂拂衣襟，走了，有一種不必負責的愜意，也不需攜帶愛恨的強烈情緒去深入體驗。淺淺地，輕輕地，沒有付出，沒有期盼。
無形中一日裡最期待的時光便是在絳紅色的黃昏暖暖的陽光裡的隨意溜達。戀戀於騎單車的午後，天氣往往從炙人熾烈到柔和清涼，隨意地踏著腳車，大汗滲透背後及胸前的衣服而意猶未盡，越踩越遠，曾讓單車帶到一個人煙稀少寧謐幽靜的小村莊，母雞和小雞在高腳屋下邊遊蕩，無視於外人的闖進，這時連踩單車也略嫌太快，下車，手牽單車蹀踱，高腳屋是木板建築，前門的樓梯階，兩邊扶手畫著美麗圖案，窗口是手工雕花製作，風揚起斑斕色彩的花布窗簾，看不到屋內的人，有數隻不同顏色的花貓，慵懶懶地躺臥在高腳屋底下的水泥地上，動也不動；不遠處隱約傳來孩子玩耍遊戲的嬉笑聲。按那屋子的建築結構，一目了然是馬來友族的居所。梯階下左旁有個圓圓水缸，缸邊地上開滿各種叫不出名字卻色彩絢麗的小花，伸手觸動它們的時候，幽幽的香氣在空氣中浮蕩。形體飽滿的水缸並不大，裡頭一缸清水，缸旁梯邊掛著一個盛水用的長柄椰殼勺子，正在端詳，曾居鄉下的同伴告知，缸裡清水是讓來客洗凈腳下塵沙，才踏步上樓，對此一無所知故驚異卻又感受到屋主的周到體貼。一個著全色上衣和花布圖案沙龍的老婦女自屋底下的廊柱後邊走來，布滿歲月軌跡的臉，對毫不相識的我們露出親切微笑，爽朗詢問，要來坐嗎？她手上提著一長串香蕉，一梳黃一梳青混雜著，大概是從後院砍下剛成熟的果實回來。那群在不遠處戲耍的小孩們突然蹦跑到她前面，婆婆，請我們吃香蕉。她點頭，拿去，拿去吧，轉過來自然地問，要吃香蕉嗎？是偶然或是巧合？這真的是現實生活嗎？比較像一部溫馨影片裡的其中一個畫面。我毫不客氣點頭，伸手同她要了一條香蕉，如果不這樣，我擔心眼前所見的事物會在剎那間消失，它更像是一個夢。鏡花緣，桃花源記，後來發現全都是虛擬的幻境。起碼手上有一條香蕉皮作為證明。寂靜的畫面突然熱鬧喧囂起來，青黃相接的香蕉就擱在地上，孩子們隨意一人拉一條， 快活開心笑著吃著，繼續戲耍。夕陽的光線在畫面上鍍了一層黃金，像經過提香的畫筆細心彩繪過，全是他圖裡璀璨潔凈的眩目金色。
從馬來友族村踅個彎，進了華人新村。迎接我們的是一群盡全力在吠叫的狗，外人的氣味對牠們分外刺激。張牙舞爪的姿態迫我們小心翼翼退出大路。幾間屋子的人出來望一望，老少兼有，無一絲表情，冷淡漠然的視線彷彿沒有焦點，在這兒旅居了幾個星期的我們習以為常，平心靜氣離開，方知要走進這裡的新村需要熟悉朋友的帶領確是真實情況。靠朋友的關係，後來果然獲得熱情招待，這裡的人有一種不輕易對陌生人付出縱然僅是一個微笑的人性特質。是過於自大抑或缺乏自信？也許他們和到來觀光的人同樣，亦是不心甘情願將自己投入其中的暫時寄居於此的旅遊者而已？起初頗費周章花時勞神去估量，歲月遞嬗後，多了時間和時間帶來的寬容，漸漸了解他們粗聲大氣後邊的單純脾性。
許多重要和不重要的細節，包括生活上的氣息，逐日融合進去，再也分不清陌生的是什麼，熟悉的又是什麼，時光再長一些，很自然地失去你我的區別，屈服的日子終於將生活變成一片混沌。少一份細心觀察，多出來的是用心關懷。初來乍到覺得無比新奇的一切，在似慢實迅的流轉歲月裡被緩和、終至消損殆盡，有時候說話速度快，居然出現當地口音，忍不住自我警惕。一旦陌生和熟悉一日一日滲溶，如水或油加進麵粉裡，隨意揉搓幾下，和成一個分不開的麵團。
周圍的新奇感泯滅，生活的粗糙面一一浮突出來，細緻離得越來越遠，不知不覺中被同化為當地一分子。原本充滿吸引力並引發許多幻想的神秘陌生事物，逐漸轉化為熟悉得再也無法引起註視欲望的景物。歲月讓一個尋找風景看的人化成風景裡的主角之一。再度經過種滿香氣鮮花的鄉村房子，聞不到那馥郁的甜甜花香。其實它從沒喪失，一直都在，已喪失的是旅人精細的感官和易於陶醉的心情。
而我仍坐在現在的生活裡，穿越時空，看見我心裡的塑料玫瑰一點一點地蒙上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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