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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 輝
楊牧很多年前寫過一篇題為《藏書》的短文，寫得瀟灑，出自詩人的左手，兼有學者的廣博圓通，書卷氣味濃極了。他寫道：「我的藏書微不足道、值得想起的是書和人的一些因緣際會……半生喜怒得諸於斯，哀樂也都潛浸其中，無言中自有深情……」這深情大抵來自書的氣味。
我的讀書經驗也是微不足道，但以性情疏懶的自己回顧，數量也自覺有點可觀了。活了大半生，有超過四十五年的自發性讀書生活，真正能讀出書的氣味，還是不多久以前的事。書的「氣味」，首先來自黃裳先生的《金陵五記》。讀此書本意是細味讀書人筆下的六朝古都，讀下去，不覺有幽郁芳醇的薰香，瀰漫於紙墨之間。
黃裳先生筆下的盤山精舍，澤存書庫，半山寺與謝公塾，有著許多活書和故紙，比如「墨光如漆、薄紙上有如雲狀的墨痕」的宋本漢書、「板式甚小、厚紙、磁青面……鐵畫銀鈎的字跡、一筆不苟的刻法」的宋小字本音書、「滿漢金碧精抄本、抄手工致」的西廂記……從半山寺與謝公塾所體會的寂寞——清癯的王安石和辟隱的謝安，由滿目荒蕪到故紙堆中體會出來的了解和同情，乃至翻案，莫不瀰漫著書卷的氣味。
讀書原來是可以那麼古雅的，那才明白，古人何以淨身焚香才讀書，然而，那些藏書秘籍，如果只是幽禁在玻璃箱裡的古董，恐怕就有違作者和抄錄刻印者的初衷了。書是要讓人讀了，有所體會和啟發，那股歷時的氣味才得以流散人間，才得以歷劫滄桑還是未改初衷。
看電影和電視劇的法庭戲，律師總是鼓其如簧之舌，以咄咄逼人的口吻盤問原告、被告或證人︰「有，還是沒有」，「對，還是不對」，可不理會為什麼有和為什麼沒有，為什麼對和為什麼不對，當被盤問者結結巴巴地講述因由，律師先生便忍不住厲聲插話︰「有，還是沒有」、「對，還是不對」。
在現實生活中，也有不少人像影視劇律師那樣，只關心目的或結果，而忽略了通向目的或者造成結果的過程。那就不免教人覺得語言無味了。
朋友喜歡用「到此一遊」來嘲諷那些只知結果和終點，不管過程的人。到此一遊者像孫行者般翻一個十萬八千里的筋斗，以為撒下一泡尿，大筆一揮，寫下「孫行者到此一遊」，就已經走遍天之涯、海之角了。又比如讀小說，讀到緊張關頭，就急忙翻看結局，也只是翻了一個現代孫行者的筋斗。
美國畫家詹姆斯．基斯丹遜（James Christensen）一九八一年旅遊歐洲，畫了一幅這樣的畫︰一艘像木盆似的舟子裡，有一個目光游離而凝滯的女人，她好像望著一些什麼，你甚至以為她望著你，但當你和她的眼神接觸，發覺她又不是望著你。小舟裡還有一頭公雞、一頭綿羊和一頭甲蟲。
這就是他要紀述的旅程了。乘火車或輪船展開長途旅程的時候，我們都可能有過這樣的經驗︰所有的旅客都好像舟子裡的女人般疲憊，有點沉悶，可也有所憧憬似的。你覺得有些旅客用游離而凝滯的目光望向你，但當你望向他們時，就發覺他們不過是望向你背後或身邊的其他事情吧了。
至於畫中那些小動物，詹姆斯．基斯丹遜說︰「那是過程中遇見的小孩子，他們好像不知疲倦和沉悶，永遠吃不飽，老想找食物吃。」旅行如讀書，如吃喝，要有歷時的過程，還要有所想像，才可以品嘗出這樣那樣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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