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我想我知道你說的是怎麼一回事。此刻只想告訴你,有一天,在異國的廣場上看見一個年輕而俊俏的僧人(或教士),穿一身鮮黃色的長袍,帶引著一群青年男女玩一種小巧而聲響流麗的敲擊樂,在鼓聲和金屬撞擊聲響中,五個少女圍成一個圓圈,歡快地起舞。那真是有點極樂的意味了,而且很媚,教人心神不定。
我想我完全明白你想說甚麼,從前喜歡弦的一些甜而澀的句子,他說,生命既然是一河,就得要永不止息的流下去,大意如此。他說:哈里路亞,我們還活著,厚著面皮佔地球的一部分。那是六十年代的末世觀,不怎樣積極也不怎樣消極,做一個順其自然的無賴好了。必須明白,那是不可能的,我們根本沒法在前人的經驗中找到生命依憑的據點,不可能模仿任何的愛,也不可能模仿任何的恨。當然,也不可能模仿任何人的無怨無悔。
我只想告訴你,起初只喜歡戲謔的活地阿倫。他談到生命,扮成精子,跌跌撞撞,嘻笑而不憤怒,生命本來就是一個又一個翻來覆去的笑話。他跟女朋友說:「我不會加入一個連我也收為會員的會所。」他重演了《北非諜影》,以戲謔的方式向經典場面致意。
我只想告訴你,他當然明白自己不是堪富利保加,他大概也喜歡做大情人,可又不屑為之。謔笑原來也可以演繹一些嚴肅的問題,他是第一代優皮,在老人眼中是離經叛道,在新一代眼中,也許有點尚可忍受的老氣。那時根本就不可能喜歡他的沉鬱。
喜歡《情牽九月天》,也不喜歡《歡情太暫》,那時想:親愛的活地,你怎麼學人眉頭深鎖?你怎樣也一本正經的向你的大師致敬?
我只想告訴你,後來在家中看影帶,看著一臉繃緊的活地,看著他傾吐濃若醇酒的心事,竟然看出了一層薄薄的淚光。漸漸才明白,那是由於以往太喜歡他的笑謔,所以才接受不了他對生命的深情。很多年過去了,有時日子像順著巨鯨光滑的脊骨,撫摸下去,涼涼地感觸活脫脫的一個生物體;有時像影子在雨季裡消失,跟地上的泥濘黏作一團。
幾十年光景,有時滑不留手,有時黏黏膩膩,有時像溪邊的石卵,圓滑無棱,原來已經歷了漫長歲月的沖刷。我只想告訴你,濃情轉淡,深情轉薄,來日方長,去日苦多。漸漸的就從活地的電影裡,感到一些啟悟:世界明昧不定,像在暗室看戲,在光影明滅之間,靜靜坐在一旁,觀其變幻,彷彿都是身外物了。
我只想告訴你,一切困難的根源也許是這樣的:自以為經歷過許多變亂,自以為見證過許多不可承受的輕,自以為生存在一個風雲詭秘的時代,自以為如此,自以為這般,到頭來卻發現自己原來不曾經歷過甚麼,而最好的日子已經遠去了。
我只想告訴你,如此經歷原來只是一次旅行,在旅途中偶爾碰見了人世的離亂;原來只是一次又一次的二手資訊,電視新聞、報章雜誌上的圖片,小說和特寫所述說的革命……等等,就像在麗晶酒店隔著落地大玻璃看海港的一場風暴,耳畔有抒情的輕音樂,喝著略為苦澀的黑咖啡……
我只想告訴你,都不曾經驗過甚麼,除了一些感情上的小煩惱,像蟻咬一樣的失意和挫折,在這醞釀巨變的末世,根本不算甚麼。江湖風雨十年燈,很多年後看了活地眉頭深鎖的戲才明白,如此狀態,喚作「榮枯盡寄浮雲外,哀樂猶驚逝水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