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由 香港培正中學中五
放工與同事別過後獨個回家。當我恢復思考時，已不知不覺踏在地鐵站的扶手電梯上，一直往下沉。這月台沒有幕門，由小白瓦磚鋪設牆壁，我背著淡綠壁花眺望四周，只有劃上黃線的水泥地，幾張無人的長木椅。日復一日，我站著，等候把我帶走的車廂。
平淡無奇的我，也許像誰一樣，不吃不喝也攢不來這座城市的一呎好土。每天在鐵道上往返的意義，停留在千篇一律的客戶來電與睡眠之間。框框大小的案頭在辦公室的那一隅，守著往鍵盤上敲字的日常，對人上殷勤的妝，擦擦茶几，倒倒水，年月如是。
想起從前，聽過希臘神話的一個故事。凡人西西弗斯受到諸神懲罰，要把巨石推上黑黝黝的崇山，石塊到頂後，又會滾下去，他必須重複作此事，直至永恆。面對亙古亙今的絕望，古哲人想，磨折他的不是勞苦，而是被注定的命運。但法國小說家卡謬卻說，西西弗斯其實並不悲哀，他的快樂，在於走著一條完全依靠自己微弱力量的道路。西西弗斯能夠蔑視命運，以享受這過程，來否定眾神施加的永罰，他是幸福的。
我站在這裡，並不是很累，只是有點無望。路軌引向左右兩旁的深邃，一份空洞感，彷彿沿著這個城市的地下鐵道蔓延。重複乏味的生活，伴著小妖吹奏著讓感覺流逝的笛子，埋葬了誰，我怕我會把世界的美麗，遺忘在這黑黝黝的城市深處。燈光下，唯有像她這樣的一個女白領，又一次安坐於彼岸的長椅，戴著耳機，聽我或許認識的音樂。不知是被她那俏皮的短髮還是職業套裙逮著了，我正努力尋找她循著輕快拍子的愉快哼音。夾在兩旁蔥心綠壁花的白牆前，那嬌滴身子在長椅上隨節奏輕晃，我好奇這女子的自在，想聽她的歷史。從月台這邊靜靜地站著看她，即便毫無意義，卻是我所能掌握的全部。列車帶來離別，也是命運似的必然。
她認得我，我倆互相點點頭。事實是我永遠不會得悉她的際遇，她亦不會了解我的過去，只是湊巧在這沉寂月台上對目過。細聽扶手電梯傳來的運行聲，像靜夜裡才能體會到時間淌流，把生命擱在這裡，一秒一秒地，偶爾瞥一眼電子顯示屏的候車時間，兩分鐘、一分鐘，當對面線的列車隆隆抵站時，我竟埋怨起這城鐵路的高效率。
客車，既來，則往。只有彼岸的長椅上，仍坐著一名女白領，穿著素色襯衫，黛色套裙，扶著椅緣，交著腿，像少女一樣踢腳，像期待甚麼似的。她傾著頭，長長的髮鬢從一邊垂下來，臉上掛著微笑，彷彿是對著我，我不會知道。
沒幾秒，這邊的列車到站，我呼一口氣，頭也不回地步入車廂。一刻，我覺得自己像卡謬一樣，明白了西西弗斯的快樂。
（本欄接受學生來稿，歡迎學校集體投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