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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益（作者簡介：自由職業，寫詩歌、散文和短篇小說，發表作品多篇。《別人的嘴巴，我的故事》獲台灣《聯合文學》短篇小說推薦獎（第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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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定會以為，我們中國大學的擴招，是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的。其實不然。就在毛澤東時代，就在我們龍虎公社這塊江南普通的農村土地上，也有了一所大學－－五七大學。那時候，幾乎每個公社都有大學，大學和大學生如雨後春筍一樣湧現，只是後來世道變了，政府說，這樣的大學畢業生的文憑不算數。這是後話，我們不提。我要提及的是，我們王公橋的混世魔王周祖望終於告別了田裡，走上了三尺講台。學校由貧下中農管著，但是，普通老師也還得有一部分是能夠解得出題目來的，我們就是再革命，也不能把知識從學校全部革出去。紅山隊書記看到周祖望曾多次真誠地幫助過自己的兒子做題目，覺得他雖然出身不好，但做題目是不錯的，於是便向上面推薦了他。周祖望就這樣堂而皇之地進入了龍虎公社的五七大學教書。當然，他只是民辦老師。
周祖望給五七大學留下了三份產業。
第一份產業是一個大搪瓷缸。別人的搪瓷缸只鍍了一層金屬保護層，他的卻鍍了兩層保護層，除了那層人人都有的保護層之外，他的搪瓷缸還有厚厚一層茶垢的保護層。他喜歡喝濃茶，一碗茶泡下來，有些同事說那不是茶，而是牛尿。周祖望自我解嘲地說，你們是不曉得，任何東西都需要慢慢積累，我這是在積累茶的靈氣，你們不曉得吧，我們中國有個著名的酒廠，它就是靠積累這種酒氣出名的。有位姓王的老師說，我不管甚麼茶的靈氣不靈氣，我是擔心你用這個碗再喝幾年茶，只怕都讓茶垢沾滿了，連盛水的地方都沒有了。不管有多少人說周祖望的這個搪瓷缸，他都不為所動，依然有滋有味地喝自己的「牛尿」。
周祖望的穿著還和以前做農民一樣。有些東西是很矛盾的，比如當時，貧下中農是最光榮的，因為勞動最光榮，但是，我們那裡絕大多數人（包括貧下中農）認為，能夠去教書，不要到田裡做累人的死工夫，卻又是件好事。我小時候也就知道了光榮的事與好事不是一回事－－現在我在教書，教書是很光榮的事，但幾乎全社會都不認為是好事。五七大學的校長覺得周祖望穿得那麼馬馬虎虎不大像話，找他談過幾次話，但都被他不軟不硬地頂了回去。校長長歎一聲，說，這個周祖望，怪不得別人要喊他混世魔王，他真是個不進油鹽的麻石頭。周祖望不僅僅在穿衣這些生活方面我行我素，在其他方面也「異曲同工」。給學生上課，他是從不把備課寫在備課本上的。校長責問為什麼這麼幹，他說，我的課都備在肚子裡。校長說，白紙黑字，既可以給自己看，也可以給別人看。他說，白紙黑字，那是給別人看的，課備在肚子裡最長久。如果只說了這些話倒不要緊，周祖望還說，我是吃酸菜就教酸菜的書，吃臘肉就教臘肉的書。校長當然曉得他的意思，當時，公辦教師和民辦教師雖然做同樣的事，但公辦教師拿的錢比民辦教師要多一些。校長是公辦教師，他並不認為這種體制有甚麼問題，不過，學校像周祖望這樣的民辦教師不少，他們發一發牢騷也是人之常情，情有可原。這個校長在當時來講算相當開明的了，他沒有怎麼樣周祖望。讓校長不能容忍的是，周祖望對待學生也不那麼認真，講課不像其他老師一樣詳細。面對這樣的指責，混世魔王同樣不服氣，他說，我們教的又不是小學生，怎麼能把知識像飯一樣嚼碎了餵給他們吃呢？飯是從嘴巴裡吃下去的，不是從屁股眼裡倒著灌進去的；知識是用腦殼學進去的，也不是從屁股眼裡倒著灌進去的。兩三句話，把校長頂得啞口無言。這些是周祖望留給五七大學的第二份產業。
第三份產業是，他雖然不受校長的歡迎，但上課卻深得學生的喜歡。五七大學有知識比他豐富的人，也有講解能力比他強的人。但知識豐富的教師，講解能力沒他那麼強；講解能力有他那麼強的人，知識又沒有他那麼豐富。現在，我們這裡四、五十歲的人回憶起自己的讀書生活，總要提到周祖望給他們上課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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