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拉
這裡是林語堂曾經歌頌過「摟的肉與舞的肉」「吃的肉與睡的肉」的城市,聽著,感覺就是一個極盡奢靡逸樂的風花雪月之地。住在龍之夢麗晶酒店,周圍許多絢亮華麗的高樓,彷彿是物質繁華的競賽,可能每一棟都曾經是冠軍高樓。後來新建設的打倒之前建好的,印證了藝術家安迪.沃荷說過的「在未來,每一個人都有機會出名十五分鐘。」原來每一棟樓也有同樣的機會。
抵達當晚,將到北京的友人邀約到對面尚海派餐廳吃晚飯,飯後出來便見蜿蜒的高架橋上亮晃晃的燈,彷彿永遠不滅的指標,還有每到晚上便流竄不已的霓虹燈,一貫地璀璨閃熾,傳言中的上海夜景正是如此地風華絕代。
佇在微涼的夜風中,我抬頭,不見星辰閃爍,卻有半個月亮貼在兩棟高樓的中間,「白淨蓮子似地」(註)照耀著上海。
這是上海的月亮。
但這是不是張愛玲窗前的那個月亮呢?
她在《金鎖記》裡是這樣開頭的:「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有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模糊。老年人回憶中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帶點淒涼。」
月亮無論美麗與否,在張愛玲的眼裡,多數時候卻是淒然蒼涼慘淡。當她講完《金鎖記》時,她的月亮又再出現:「三十年前月亮早已落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也完不了。」小說結束在這裡,但人生的故事永遠完不了。
我們漫步在優雅沉靜的武康路上,秋日陽光一絲一線從法國梧桐的枝幹間穿過灑下,錯落有致地映照著鱗次櫛比的歐陸樣式的百年老洋房,這兒不僅只是世界建築的展示區,也是一則則人物傳奇和文化風情的所在地。
今日的武康路,印刷在旅遊手冊裡的宣傳文字是「幸福的生活,悠然的快樂」,清楚地說明當今上海人追求的是安逸舒適的日子。
歲月中的荒涼殘敗氣息在逐漸消失,徐匯區、創意園區、衡山路、復興路……全都是一個又一個的華麗轉身,把老別墅改造成新風情。
然而武康路上照樣有水滴下的衣服懸掛半空中等待陽光和秋風曬掠,衣物主兒沒有絲毫靦腆地就在街頭上張揚著全家大小的衣著樣款,我們打從吊在半空中的衣物下行過,來自荷蘭的女作家林喚我:「嗨嗨,你看你看,我們閩南人不興這樣曬衣法的,閩南男人尤其不可在吊於半空的女人衣物下經過,會走衰運的呀!」
上海男人卻是全國女人想要嫁人時的首選,他們不只在外頭努力賺錢,回到家裡來,還懂得買菜、做飯、洗衣、拖地、帶小孩……這難道不是在歷盡浮華之後,回歸平常生活的一種簡樸特質嗎?
大約是1923年,林語堂在《上海之歌》裡演唱「我歌頌你的浮愚陋、凡俗與平庸」,2011年在上海被人看成是一首過時的曲子。回家前夕,拉開窗簾,從酒店房間望出窗外,再過幾日便到中秋節,比半個還多一點圓的月亮在上海的天空幽幽地發出溫柔的檸檬色光芒。
這時想起,北京來的作家說,在北京,蒙塵的天空中根本看不見月亮。他的歎息讓人感慨,在那樣灰蒙蒙的天空下,就算有什麼輕盈的夢想,都要沉重地破滅了。
註:張愛玲在小說《半生緣》裡形容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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