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伍淑賢
「阿嬤」的父親噎死不久,伯父大鬧靈堂之後,「阿嬤」就帶著媽媽和幾個妹妹,去多倫多投靠舅父。涼茶店,也真給她那個伯父拿了去,弟弟就跟伯父留港。這些都是「郭大人」在電話上告訴我的。
「阿嬤」出國的日子是個星期天,我一早起來記掛著,去機場送她。飛機其實是中午的,我來早了,同學都未到,卻老遠見到李鴻儀。她頭髮還是一樣長,黑水晶蝴蝶紮結長馬尾,閃閃亮。自從米高神父那事,我等她放學等不著那天起,我都沒找過她。到我退學了,她也沒找過我。我不知道這個以前天天一起坐車吃飯的人,現在還算不算是朋友。
同學很多不喜歡她,因為她胖,因為頭髮太長,馬尾見老套,因為她為了引老師注意,有時會做古怪的事。「二叔」在電話上告訴我,在杜修女的「新政」下,替學校在外面拿獎是一等一大事,會立功的。李鴻儀就很努力,要為學校立功:唱歌不成,就朗誦吧,她聲音洪亮,又豁得出去;演戲也不放過。「二叔」的那些正經八百的莎劇,現在沒人再提了,興起的是一些輕鬆的音樂劇選段,像大戲的折子戲,因為校際音樂節有這些項目。為了加入朗誦校隊,聽說李鴻儀甚麼都肯做,甚至肯扮一頭老鼠。我一點都不奇怪。
我卻喜歡她,喜歡她路人皆見的機心,喜歡她三扒兩撥盤起長髮的熟練手勢。她只不過要個舞台罷了,我們反正不是主角,給她開心開心又何妨。
送同學出國,還是第一次,不過這個啟德機場,我和李鴻儀可一點都不陌生,因為中二那年夏天,家裡實在太熱,我們約好了在這兒的二樓溫習,就是圖它空調夠冷,座位又多,夠安靜,還有是品流高尚。看書看倦了,就觀賞一些外國人,有些像做生意的,匆忙趕飛機的樣子,也有年老的金髮夫婦,很富泰的光景,手拖手,挽個小皮包,穿著光鮮的運動衣球鞋,悠閒地來回散步,看商店的香水煙酒,消磨時間等登機。我和李鴻儀都同意,這就是好多年後我們要的生活。
去到以前常溫習功課的地方,果然她已經在了,「阿嬤」一家還沒來。我見到李鴻儀的長馬尾沒變,很高興,上前打招呼。這麼久沒見,在西洋電影裡,這時刻就要來一個擁抱,我心也閃過想這樣做,但手腳身體不靈活,硬硬的,機會忽的過去了。
「為甚麼這麼久不找我?」她問。
「我在車站等過你幾天,都沒等著。」我停了一下,正按不住又要問米高神父的事,這時「阿嬤」她們推著大箱小箱行李到了,我們趕忙起來,跟李家媽媽打招呼。「阿嬤」的幾個妹妹,我們都認識,有一個也是我們校裡的小師妹,她們都是很乖的女孩,做很多家務粗活,榨蔗汁又快又乾淨。我們幾個同學,幫忙用手推車把行李放好,又陪「阿嬤」去航空公司櫃檯拿機位,托運行李。我們都沒坐過飛機,其實都不知道怎樣做,不過還是一步步做了。
李媽媽因為伯父不讓小兒子來送機,看來一夜沒睡好,眼紅紅的。我們都跟她說些開心話,說李媽媽的馬荳糕和滷蛋做得那麼好,去到那邊可以開店做生意,賺遊客的美金,引她想些開心的。這時陸續有同學到了,談談說說的,氣氛好起來。有同學帶來家裡的照相機,隆重地拍起照來,有不同的組合,乙班的,甲班的,我當然是乙班的一組,不過也有機會跟「阿嬤」單獨照一張,然後又跟她媽媽和姐妹合照。後來李家的親戚也來了幾個,就是伯父和小弟沒來。
時間到了,馬上要進入禁區辦登機手續,李媽媽哭起來,頭上的小白線花幾乎甩掉。她怕以後都回不來了,再見不到兒子,「阿嬤」要勸她,又要照顧妹妹拿好護照證件,一時亂了手腳。我們人雖多,卻不知怎辦。
這時站在旁邊的「玄妙大師」,二話不說,上前把李媽媽摟住,過了幾分鐘,讓她哭夠,慢慢安靜下來,在她耳邊說了些話,一家人就進去了。「阿嬤」跟我們笑笑揮手,我特記得她的金絲眼鏡,和一張白瓷臉。
散了之後,我請李鴻儀去九龍城一家西餐廳吃飯,叫「銀馬車」的地方,其實是抄襲「車厘哥夫」那種俄式西餐廳的,只是廉宜好多。我跟廠裡的大人來過。
點了餐,我馬上問起那次戲棚失火的事,她是怎樣把兩個修女應付過去的。
「我只是在山上散步,碰到神父,說了幾句,甚麼都沒發生過,還有幾個同學一起,完全有人證。我不怕。」她說。
「不過杜修女比校長厲害,會把人看穿。」她掰開小麵包,一口吞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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