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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 風
某天走在路上,被一相識藝術總監熱情動員去加入一個合唱團。因為臉軟的弱點,就報著獵奇的心情去了。
此團正要參加電視台一選秀活動,需要壯大力量,除我之外還來了幾位實力強大的外援,個個嗓音圓潤。合唱團活動時間為早上九點,那本是我每日「碼字」的黃金時間,只好每天早起一小時先上電腦前猛敲一陣,掐了個時間的「尖」聊以安慰自己。本來閒適慣了的我,不得不麻利起來,清晨勞動後把吃早飯、關電腦、換裝等事在十幾分鐘內一古腦解決,一路小跑去唱歌。
進屋合唱團已在點名。此草根團紀律嚴明,幾次無故不來算退團,此約束使其比即興而唱的公園團嚴肅很多。活動過程有人不斷交頭接耳,原來那些年過半百甚至花甲、當了奶奶爺爺的男女團員們,也有著孩子般雞零狗碎的矛盾。想起有人說過,凡有(中國)人的地方就事兒多。很多人退休後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社區文藝團體,只要他或是她依賴於這個平台,就會與同樣狀態者產生矛盾,其實質就是爭取在這團體中的位置:誰來領唱或是後備領唱,誰是頭排歌手,誰的嗓音條件好等等,都決定著他或是她在合唱團中的位置,都會成為競爭籌碼。有依賴就有制約。上班時依賴單位吃飯,退休後依賴合唱團娛樂及感受人氣。所以草根藝術團並非世外桃源,而是競爭形式不同的人生舞台。
因為要去電視台比賽,合唱團受到社區街道的大力支持,從伴奏到服裝、從交通到就餐等,都有上級專門撥款,連社區街道中,年富力強的工作人員也成為合唱團的主力。社區將在全世界人民面前亮相,讓合唱團此項活動帶上了些許政治意味。所唱曲目一個是電視台點的紅歌,一個是合唱團自選民歌。我以前唱歌都是興之所致,自覺發聲方式還算規範,本認為應付合唱團沒啥問題,但不久藝術總監就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我唱歌時不笑。即使平時偶然笑容燦爛,一排隊試演就立馬面容嚴肅。唱歌不笑,不僅意味著不能拉起能提高聲音質量的笑肌,更意味著你沒有表達出內心的歡樂。於是每每被人反覆提起,幾乎成了另類。讓我奇怪的是,怎麼別人都沒有這個毛病?
反思自己為何唱歌不笑,一是缺乏舞台經驗,二是平生樂事不多,三是一向性格孤僻。為了擔當許諾,我趕緊練習笑容,結果發現自己笑起來有時竟比哭還難看。為了學會舞台之笑,讓我苦惱不已,幾乎以為自己不配唱歌了。可想想,蘇珊大媽、林宇春、王菲等等在台上也不總是微笑,可見不是不會笑就不能唱歌的,若是笑容滿面地唱淒涼憂鬱的《三套車》,簡直就是暴殄其歌了。於是我又把自己要學的舞台之笑限定了一下,名為「合唱團員之笑」。這麼一想,笑與不笑,除了是技術問題之外,還成為道德甚至政治層面的問題。把舞台之笑拔到這個高度後我就放心了,認為憑了自身的責任感,關鍵時刻還是能夠笑一下的。
犧牲了一連串的黃金時間,在近兩個月時間裡把兩支歌唱了無數遍,到了最後綵排之前,再美的曲調也讓我倒了胃口。不少人產生了厭倦情緒,有時唱起來暮氣沉沉,本來那倆歌挺激情的。有人為了繁忙的家務事兒半途溜了號,多數人最終堅持走進了錄製中心,定要實現此生向世界露一面兒的理想。
錄製中心如集貿易市場般熱鬧,一輛輛旅遊大巴拉來一個個草根文藝團體。剛剛坐定,化妝師—幾個清秀的姑娘小伙子來給大家化妝。打粉底、打腮紅、畫眼線、貼假睫毛、描眉毛、做頭髮等被分成了一個個工序,這條批量作業「流水線」開始有條不紊地運轉起來,幾乎瞬間就打破了我對美容的膚淺崇拜。想想,美當然是有代價的:一支歌唱幾百遍,一支筆畫幾百人,都是為了電視機前的觀眾,為了共同參與者基本以及較高層次上的生存。化妝後人人舊貌換新顏,最老最醜者也變得年輕漂亮,連我也不認識自己了。
大廳裡,很多團隊都在臨陣磨槍,藝術總監們都很亢奮。藝術理想的實現或毀滅都將取決於鏡頭前那一瞬,他們自然緊張萬分。我所在的團隊終於被導演傳進綵排廳,聽了這個人員年齡跨度在30—70歲的合唱團歌聲後,導演直率地說,聲音不錯,就是唱得有點兒讓人打瞌睡,精神點兒好不?於是下台再一次練習及鼓勁兒。晚飯是一O飯、兩丸子、幾根海帶,絕不會吃了撐得上不了台。飯後年輕的化妝師們趕緊又給大家補妝,之前他們一直默默地在化妝室面鏡而坐,等待著下一輪活計,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
終於走進了演播廳,裡面已經坐滿了衣著光鮮的參賽者以及親友團拉拉隊,咱社區也拉了一大旅行車親友團過去。我怕自己露怯沒敢通知任何親友。耀眼的五綵燈光下,一導演上台激昂地煽情,頓時全場掌聲雷動又是歡呼又是歌唱,氣氛極其熱烈,估計一次通過錄了不少條。接著一位知名主持人出場,全場達到狂熱的歡樂狀態。作為此狀態中的一員,我內心卻悄悄自問,怎麼從安靜的書桌前跑這兒來了?於是明白人生有太多身不由己。觀看別人和讓別人觀看自己,實在是有著本質區別。
主持人技藝精湛幽默有加,把現場推出一個個歡樂的高潮,與此欄目主旨十分契合。先上場的草根團水平令人驚異,技藝接近專業,純樸氣息也是專業人士所無的。輪到本社區團隊,我屏住氣跟著上台,沐浴在耀眼燈光之下,抱著臨危不懼的精神提醒自己拉笑肌。可該死的伴奏臨時出了毛病,前奏遲遲不來,於是覺得度秒如年。終於開唱了,我得以用歌唱艱難地保持笑容,面對著挑剔的評委以及觀眾。磨了我一夏天的那兩支歌,終於在十幾分鐘內結束了。
我迅速衝到洗手間,換下演出服洗淨妝容。然後,默默坐在大廳角落裡,觀看一個晚上10點多還在拚命排練的外地草根舞蹈隊,以及那個進入半瘋狂工作狀態的指揮,帶著一絲超脫的快感。終於,我可以不「被微笑」了。雖然我是來製造歡樂的,卻偏執地認為,消滅歡樂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在無限重複中的整齊劃一。看來,在某種社會生態中,「合唱團生物」絕非人人皆能勝任,覺悟如我者只配被放逐出族群,在自己孤獨的歌聲中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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