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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謝的生命。 網上圖片
唐少萍
那是一個哀傷的早晨。天,陰沉沉的,就像聚集在英格蘭中部小鎮這幢別墅的人們的心情。今天,剛剛去世的91歲高齡的史密斯夫人下葬,家人和親朋好友來送她。我作為史密斯夫人的生前好友也應邀來參加她的葬禮。
我和史密斯夫人的女兒瑪麗是好友,和老人也很相熟。她是一個善良睿智的老太太,我很喜歡她。老人家的離去令我心裡十分難過。想到她的子女孫兒曾孫眾多,遍佈世界各地,這族中最年長的慈祥老人的溘然長逝,會令他/她們如何哀痛!連想到在國內參加喪禮的場景,撕心裂肺的慟哭,狂飆如雨的淚水,今天,我大概會淹沒在狂哭淚海中了。
上午8時30分,我來到史密斯夫人的家。這是一幢不大的私家花園別墅。令我大為意外的是,別墅內外與平日一樣安靜!屋外沒有花圈,屋內沒有靈帳,沒有哀樂,也聽不到哭聲。若不是房前路邊停放的私家車比平日驟增,路人幾乎察覺不到這戶人家在舉辦喪禮。
走進房子,卻原來客廳臥室走廊花園裡已經擠滿了前來送葬的人。瑪麗一見我立即迎上來,謝謝我的光臨,並遞給我一支鮮紅的玫瑰,然後把我逐一介紹給她的親人。他們都神色平和地與我握手寒暄。我表示對史密斯夫人的離去感到遺憾,他/她們則面帶微笑地回應謝謝。所有的人,不論是史密斯夫人的子女孫兒還是其他遠親近鄰,沒有一個面露喪氣,也沒有一個人拭淚哭泣的。人們或默默地瞻仰史密斯夫人生前的照片和遺物,或靜靜地立在屋裡或花園裡,偶爾低低地交談幾句。整個氣氛肅穆祥和,不過我還是看到瑪麗和她的親人們眼神裡壓抑著的哀傷。
上午9點,鎮裡的教堂響起了悠揚的鐘聲。屋裡的人們開始魚貫走出門,每人手拿一支紅玫瑰,鴉雀無聲地站在馬路邊。我站在瑪麗身邊,不知下一步要做什麼。正在彷徨時,忽見晨曦的映襯下,高處路面上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三匹高頭駿馬,接著便聽到輕輕的,有節奏的馬蹄聲。我驚奇地看著這三匹馬,牠們毛色亮得像黑緞,頸上飾圈金黃耀眼,昂首挺胸齊頭並進,猶如接受檢閱的軍人,簡直帥呆了!。
三匹馬拉著一個華麗的敞篷車廂。車廂內,五彩燦爛的鮮花覆蓋著一副精美的棺木,馬車前後左右由四個高大英俊身著黑西裝戴白手套的男士護衛著,一步一步向我們走過來。原來這就是靈車!
靈車來到屋前,稍稍停頓了一下便繼續前行。史密斯夫人的七個兒女及孫兒女們率先跟在靈車後,接著是親戚朋友。人們自然地跟在靈車後前行。除了得得的馬蹄聲,送葬隊伍始終悄然無聲。天開始下起了細雨,寒風一個勁地吹,我走在隊伍裡,恍覺置身西方電影的情境,連下雨也像是老天爺安排好的啊。
十來分鐘後,送葬隊伍在一座教堂門前停了下來。馬兒穩穩地站定,四位護靈紳士莊嚴恭敬地將棺木抬起,一步一步走向教堂,人們相隨進入。
教堂內,牧師和祭司人員已在等候。人們井然有序地就座。牧師柔和清晰的聲音宣佈彌撒開始,大家起立,一齊唱起了聖歌。接著,在祥和平安的氣氛中,牧師講述了史密斯夫人的生平,帶領大家為她的在天之靈祈禱。
在全體齊唱一首旋律歡快的聖歌後,史密斯夫人的兒子上台致辭。他的發言沒有悲傷,沒有眼淚,而是回憶了他們兄妹和母親在一起的許多快樂時光,說相信母親在天堂裡一定會像在家一樣開心快樂。大家在牧師的引領下虔誠地祈禱和祝福,在管風琴伴奏下幾度齊唱聖歌。歌曲有的莊嚴,有的優雅,有的歡快。坐在我旁邊的瑪麗輕輕告訴我,他們挑選了母親生前最喜歡的聖歌,在天堂的母親聽了會滿意微笑的。
彌撒進行了40分鐘便告結束。人們走出教堂,四位護靈人再次抬起棺木,人們默默相隨,來到一座芳草萋萋的墓園。墓穴已掘好,棺木被抬至墓穴前輕輕放下,人們環墓而立。四位護靈紳士把棺木放置在一個小型的起放裝置上。在牧師的禱念聲中,棺木被緩緩放入深深的墓穴。這時,人群裡響起了輕輕的抽泣聲。瑪麗幾兄妹都開始拭淚。瑪麗的大哥率先將手中的玫瑰扔入墓穴,然後移步走開,史密斯夫人的小兒子則淚如泉湧,跪倒在墓穴邊,口裡喃喃地說著什麼。不過,他很快就擦乾眼淚站起身離開了。人們接踵而至,肅穆地朝墓穴鞠躬,投進紅玫瑰,然後依次離開了墓地。
我跟著瑪麗走出墓園後問她:「我們現在去哪兒?」她說:「去酒吧呀。你餓了吧?今天颳風又下雨,你冷不冷?我們在那裡準備了午餐,你喝茶吃飯後會覺得好些的。」
在這個時候,她還有心情關照別人!換了我,我能嗎?我默默地想。我知道,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與母親感情極深。可除了棺木入土的那一瞬間止不住哭出來,她和所有人一樣,把悲傷藏在心底,努力把笑意送給他人。這大概不單是她本人的性格所致,而是一種英國文化特性的表現吧?
酒吧裡人聲喧嘩,壁爐火焰熊熊,人們一掃方才肅穆沉默的神氣,氣氛變得輕鬆隨意。大廳裡,幾張鋪著潔白桌布的大長桌上擺滿了各種飲料、水果盤、各色三明治、奶酪、生菜、啤酒紅酒和各種糕點吃食。史密斯家的兒女們熱情地招呼每一個客人,請大家隨意自便,吃好喝好。
人們各自拿盤碟取了食物,邊吃邊相互寒暄問候,交談聊天。史密斯家的親友有的已多年不見,正好趁此機會見面敘舊。在場的人都彬彬有禮,談吐親切甚至幽默。有人在交談時發出了朗朗的笑聲,看樣子在講笑話,周圍的人都微笑著附和,並無反感。也許我是這裡唯一的中國人,不少人來到我跟前,笑著跟我打招呼,表示歡迎,問我一些關於中國的問題。我也藉機向瑪麗了解她家辦理喪事的一些流程,特別問到用馬車作為靈車是不是當地的習俗。
「用什麼靈車是沒有一定之規的。」瑪麗說:「我們是依照媽媽的遺願,選用了傳統的馬車做靈車。」
我又問,你們有瞻仰遺容的儀式嗎?她說,沒有這個儀式。母親去世後遺體存放在喪葬公司,親人們自由決定是否前去瞻仰母親的遺容。她說她希望記住母親從前年輕美麗的容顏,所以她沒有去瞻仰母親的遺容。她相信母親也會贊同她的想法。
酒會延續到下午四點。史密斯兄妹們送走了所有的客人。瑪麗邀我去她家休息,說:「時間不早了,天氣又不好,我不放心讓你自己坐車回去。今晚就住在這裡,明天我開車送你回去。」我說:「你已經夠辛苦了,我怎能還給你添麻煩呢?」瑪麗說:「你能來,就是對我最大的安慰了。我的母親也很喜歡你。她一定希望我把你照顧得好好的。」
當晚,史密斯兄妹們聚集在母親的別墅。瑪麗告訴我,在那裡,他/她們將最後一次在母親的家裡共同緬懷母親,並商議處理房子和母親遺產的事宜,喪禮就算結束了。
事後我常常回想起這場英國人的喪禮。他們在辦理喪事上表現出的節制和樂觀的態度令我感歎不已。至於他們的低調安靜,或許一半出於英國人矜持沉默的天性,一半出於個人品格修養,算是一種西方文化的特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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