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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 輝
二十多年前客居波士頓，跟詩友書來信往，說到周夢蝶，曾在信中對詩友說：「周氏有不少詩作乃借屍還魂——借李商隱律詩的屍，還他自己現代詩的魂……」據說每一本《還魂草》都貼有李義山的《襪》：「常（嘗）聞宓妃襪，渡水不（欲）生塵；好借嫦娥著，清秋踏月輪。」或可誤讀到底，原句「渡水欲生塵」是「月中閒杵臼，桂子搗成塵」，而誤句「渡水不生塵」則還原為「不見姮娥影，清秋守月輪」。
《襪》詩是寫給一個女道士的，蘇雪林在《玉溪詩謎》說：「義山所愛之女道士姓宋名華陽」，「因宋華陽為觀中規則所拘，不敢於晚間出門，十二玉樓不啻為水晶簾所隔。義山於極寂寞無聊中，只好想像她們在觀中賞月的光景，恨不借宓妃之襪，使她們可以踏月而來……」
某日在波士頓偶讀周夢蝶的《重有感》，此詩副題剛巧是「借李義山詩題」，詩的第一節是這樣的：「久久，或更久久以前／是誰？偶爾拋下這句稗子似的誓言／今夜，在那人的指尖上／開花了／花紅似血。汨汨的／夜以繼日／不出聲的流著／曾經射殺無數天下人的眸子的／亦曾為天下無數人的眸子所射殺／生生世世生生／那人的指尖／歎！生生世世生生／鳳仙花的幽怨」；這一節無甚出奇，只是圓熟得透了的周夢蝶而已，對於周氏的老讀者而言，基本上無甚驚喜。
所謂契機，在於作者與讀者之間的悟性，作者之悟未必是讀者之悟，一如對「那人的指尖」的理解，亦未必同典同源，只是一片無邊的感性，漸次澄明——此所以謂之「悟」。早些日子以為「悟」字沒有多大厚度，常常說：回頭覺悟。近日才明白，一個「悟」字，看似簡單，其實有層次，也有「深」和「厚」的程度。
有時一落言詮，便了無餘味，只是一堆解說文字，未必觸及原義；《重有感》原詩，都說是詠史之作：「玉帳牙旗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竇融表已來關右，陶侃軍宜次石頭。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與周夢蝶所詩的「生生世世生生／鳳仙花的幽怨」有何關係？
那只是借李義山之詩題發揮，第二節是這樣的：「天把樓梯高高的舉起來／樓梯把窗／窗把枕頭／枕頭把夜／夜把一鬈香夢沉酣的黑髮／高高的舉起來／直到高過了屋頂／連煙囪甚至連絕望／都飛不上去的」；短短十行，真是險極了！險的是一氣呵成的意象，以及層層疊疊加上去的節奏，一個不巧，便成堆砌。
好在作者是我們熟悉的周夢蝶。知之謂知之，若然不識夢蝶，多說也是無所謂。知夢蝶而不知義山，也極可能見其險而不知其所不險。所以說，一個「悟」字，包含許多讀書人與做人的歷程，一言不可以說盡，也是悟者無法報告清楚的。十行詩，只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字：「把」。天如何「把」樓梯、樓梯如何「把」窗、窗如何「把」枕頭、枕頭如何「把」夜、夜如何「把」黑髮……層層疊高，想深一層，倒覺得未必如此。
之所以險，是由於愈疊加上去，愈覺內裡的挖深。不是上升，而是下沉，沉到底——故此才有「都飛不上去的」這一句。貌似「高舉」，實則「深挖」，簡直是一種文字魔術了。如此說來，會不會像蘇雪林那樣強作解人，以為「悟」了，其實只是「不悟」？那就算了，反正再沒有多少人值得書來信往，不知疲倦地說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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