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嬋
我不無感慨地對幸子太太說:「比起其他戰爭孤兒,您的孩子們至少還有他們父親留下的一疊明信片,能夠有一個有形的紀念物啊。那時候中國的戰爭孤兒都是父母雙雙受難,頃刻間奪去他們的所有記憶啊!」
幸子太太點頭說:「都說中國人善良,真的是啊,您沒有怪罪我。聽您這麼說,我心裡也很難過,我家主人到中國去打仗,中國人也一定受到很大的傷害吧。戰爭真是罪惡的東西……」
我看幸子太太非常傷心,就轉個話題說:「前幾年,在日本NHK電視中,看到一個從戰爭遺物反思戰爭的節目,您也可以把您主人的明信片公開出來,讓大家反思戰爭啊。」
幸子太太同意我的話,說:「是啊,我也想在我有生之年,提示我們的後代不要忘了那場戰爭。其實,主人還有一樣東西留給了孩子們,就是那個口琴。主人死後,他的戰友從西伯利亞釋放歸國,帶回了主人的口琴。這位戰友家在九州,為了把這個口琴交給我們,他特地趕到東京來找到我。他的戰友告訴我們說,我家主人在中國打仗的時候,從來沒有吹過口琴,可能是因為戰爭的緊張殘酷,無法打起精神吹口琴吧。但是在西伯利亞當俘虜時,我家主人每天勞役回來後都吹口琴,懷念我和孩子們。據說他吹的曲子,全都是出征前在家裡吹給大兒子聽的童謠《故鄉》啊、《紅蜻蜓》啊、《七隻小烏鴉》啊、《荒城之夜》啊等等的,和他一起的日本俘虜兵,每次都被他的口琴聲吸引了,圍到主人的身旁,一邊流眼淚,一邊朝著東方默默祈禱家人的平安。可惜一場傷寒奪去了主人的生命,不,應該說是戰爭奪去了主人的生命呀!」
聽到這裡,我不禁為幸子太太的身世感歎,又多喝了一點酒。等我向幸子太太訂第三盞清酒時,幸子太太卻很親切地阻止我說:「今天不是周末,客人明天還要上班,不要太累了喲。」她就給我換了一杯日本煎茶,日本餐館的茶水是免費的,我再次感到幸子太太是一個很慈祥的生意人。
幸子太太看著我喝茶一邊繼續說:「戰敗時我二十六歲,帶著兩個幼小的孩子開起了這個小小的蛤蜊料理店。因為蛤蜊是很便宜的海鮮,買進價比其它海鮮都便宜,我們孤兒寡婦做這種蛤蜊料理勉強支撐得起。
我暗暗讚歎幸子太太真是了不起,一個獨身女人獨自撫養兩個孩子,真是不容易。現在日本政府對單身媽媽有經濟補貼,日子還好過一些。那時候日本政府戰敗,根本沒有錢,更沒有甚麼補貼,一個女人要想撫養起兩個孩子,真是太難了。
幸子太太接著說:「我不斷改進蛤蜊的烹飪花樣,又得到街坊鄰居的同情,大家盡可能來光顧我們這個小店,我才得以支撐起這個小店,養活我們一家三口人。」
說到這裡她舒了一口氣,我也為她熬過苦日子感到欣慰。幸子太太繼續說:「現在我兒子主持這個店,我女兒也婚嫁出去了,不過每天還來店裡幫忙四個小時,算是打短工吧。我呢,已經習慣了工作,雖說年紀大一些,還是每天來店裡上班。算起來,這樣工作我已經做了五十八年了,已經太習慣,反而一天不工作就渾身不舒服呢。」
幸子太太的話非常自然地表達了一個女人、一個母親的感受,似乎超越戰爭、國籍、民族,從一個女人的角度、一個母親的角度懷念她的青春的短暫幸福生活,也無奈地回憶一個人把兩個孩子拉扯大的漫長艱辛日子。
幸子太太一個蛤蜊一個蛤蜊地精心為我炙燒,像母親一樣親切地看著我,對我的每一口進食都瞇著眼睛欣賞,我說一句好吃,她都把眼睛笑得像月亮一樣彎彎的。我感覺好像多年以前就認識她似的。
那天回家前,我對幸子太太說:「為了紀念今天的緣分,我想請您把我今天吃的蛤蜊殼給我留下一個做紀念,可以嗎?」
幸子太太高興地說:「用我們日本人的說法,您這是懂得『風流』哦。那麼您從今天吃的蛤蜊殼中間取一個,我幫您做一個彩繪蛤蜊!」
我驚喜地說:「哎呀,我『風流』嗎?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說我『風流』呢。不過您把就要扔掉的大自然的東西作成彩繪擺設品,不是更加『風流』嗎?」
幸子太太聽了也大笑起來。我們兩個女人互相誇獎,不亦樂乎!這裡順便解釋一下,日本人所說的「風流」,與我們中國的「風流」意思不一樣,一句話很難概括,可以這麼理解日本人說「風流」的意思,那就是:「超越世俗的框框套套,追求極致的自然美與自然情趣。」
我挑了一個最大的蛤蜊殼交給幸子太太,幸子太太馬上拿到吧檯後面去作清洗處理和彩繪製作。大概過了三十分鐘,幸子太太雙手捧著蛤蜊彩繪過來。那真是漂亮極了,時令正是深秋,幸子太太在蛤蜊殼上貼了日本秋天的七種花草彩圖,用毛筆寫上小小的可愛字體:「秋之七草」。在蛤蜊殼底座,貼上秋天的楓葉彩圖,用毛筆寫上小小的「招福」兩個字,把那份熱愛大自然的風流氣質發揮得極情盡致。
我接過這份珍貴的手工禮品,心中充滿一種無法形容的喜悅,再三道謝之後,與幸子太太依依惜別。之後幸子太太做的蛤蜊彩繪,就一直放在我東京家裡客房的玻璃櫃裡,還不時得到客人們的讚賞。
從那以後,我每次路過新宿,只要是傍晚就一定去她的小店。幸子太太也一如既往地無比親切地為我擺弄小鐵鍋,調製烤魚翅清酒,和我聊天,看我吃飯,眼睛笑瞇瞇的像彎彎的月亮。
我每次到中國出差回來後,第二天一定會去她的店報到,給她帶去中國的薰衣草。因為她說過她保持年輕的秘訣,一是堅持工作,二是堅持喝花草調配的茶。我在日本工作以後,也一直喝著薰衣草茶,所以我就在給自己買一份薰衣草時,也給幸子太太買一份薰衣草,送到她店裡。我覺得淡紫色的薰衣草,特別像這位不平凡的母親,幽香、堅定、浪漫。
今年國慶節連休假,我從中國回到日本,第二天我揣著一小包薰衣草興沖沖地又去「幸子屋」,我一路想著幸子太太見到薰衣草那個笑瞇瞇的像月亮彎彎的眼睛,心裡暖烘烘的。在距離店門二十米左右,我突然發現店舖的哪個地方與以前不一樣,一時又想不起是哪裡不一樣;再走近至十米時,突然心裡「咯口登」一下,我突然發現今天這個店不一樣的地方:店門上那個畫著兩個大蛤蜊圖案的靛藍色暖簾不見了,那盞紅燈籠也不亮了,這在日本意味著店舖今天不營業。
但「幸子屋」是星期天不休息的呀,連新年也沒休息過,一種不祥的預感使我心裡有點慌。為了打聽消息,我進了隔壁的居酒屋,一邊看菜單一邊就迫不及待地問起這家店老闆:「隔壁的『幸屋』怎麼休息了?」
居酒屋老闆看著我,歎口氣對我說:「您是幸子太太的『常連客』嗎?蛤蜊店的幸子太太兩星期前突然去世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驚地問:「怎麼會呢?上次我來時,她還是一往如故地健康呀。」
居酒屋老闆說:「是啊,她去世的前一天還在店裡工作呢。不過聽說,她最後的一句話是:『我終於可以去見我的主人了!可是我的主人他還那麼年輕,我變成這麼一個老太婆過去,會把他嚇一跳吧。』幸子太太似乎是很幸福安詳地在兩個孩子和六個孫子的守護下,慢慢合上眼睛,找她的主人去了。」
聽到這裡,我想到上次出差前匆匆忙忙只在「幸子屋」呆了一個小時,那竟成永訣,想到再也看不到幸子太太那笑瞇瞇的像月亮一樣彎彎的眼睛,不禁潸然淚下,頓時覺得一種無名的寂寞襲來,一種說不出來的惆悵籠罩全身。
我將薰衣草托給居酒屋老闆,請他轉交給幸子太太的兒子,把薰衣草供奉在幸子太太的靈台前,願她在天國與她的主人一起,悠閒地喝薰衣草茶,永遠年輕、永遠相愛、永遠不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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