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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那發生在櫻花之國的往事。 網上圖片
李小嬋
我再咬一小口熏蛤蜊，哦，真是不可模擬的美妙，就像葡萄酒後的奶酪一樣，抽象的思鄉味變成具體的母親的家常料理的味道。我情不自禁地對幸子太太點頭說：「真是太美味了，好像回到家的感覺！」
幸子太太反倒像欣賞著我似的，把眼睛笑得像月亮一樣彎彎的，看著我不住地點頭。
幸子太太見我是第一次來的客人，就給我示範燒蛤蜊的用餐方法。她熟練地點上小鐵鍋下面的酒精燈，沒有放一滴油，也沒有撒一點調味料，把活的蛤蜊擺在小鐵鍋上面，然後蓋上蓋子，一邊和我聊天。過了一小會兒，她恰到好處地掀起小鐵鍋的鍋蓋，這時一隻一隻的蛤蜊正在打開殼，露出裡面白胖胖的臉，打開的蛤蜊蓋，就如榻榻米壁龕上的日本短歌描寫的那樣：「如同千帆啟航」。
幸子太太對我說：「只要看到小鐵鍋上冒出蒸氣，就要馬上打開蓋子，在打開蓋子的同時，裡面蛤蜊的殼也打開，這是品賞蛤蜊的最佳狀態，如果燒過頭就不好吃了。」
這燒好的蛤蜊竟然也不必用任何調料，海水的自然鹹味恰到好處，就那麼吃，非常清爽可口，確實與濃香醇厚的魚翅清酒成為妙不可言的佳配。
幸子太太一邊和我講話，一邊幫我照看小鐵鍋裡燒的蛤蜊。她的動作那麼從容不迫，話語又那麼親切可人，我跟她說：「我是中國人，這是我第一次吃蛤蜊料理。」
幸子太太聽了後，突然眼睛一亮，說：「雖說我們小店已經開了五十八年，可是還從來沒有中國人光顧過，您是光顧我們小店的第一位中國人啊。不管怎麼說，我總覺得我和中國有點關係，因為我家主人（日本女人稱自己的丈夫為『主人』）曾經去中國打過仗。儘管那是罪惡的侵略戰爭，可是我家主人還是在中國生活了六年，比跟我一起生活過的三年，還多出一倍呢。所以我見到您這位中國人，就感到說不出的親切。」
之後幸子太太好像打開話匣子似地說起話來，說起了她自己的身世。原來幸子太太今年已經八十五歲了，我聽了驚訝地瞪大眼睛，不禁再細看一下幸子太太，心中尋思幸子太太年輕時一定頗有姿色。
雖然幸子太太已經八十五歲了，但是一對單眼皮丹鳳眼，因為眼皮微微重垂，反而形成跨度很大的漂亮雙眼皮。其實世界上單眼皮的女孩子年輕時很羨慕雙眼皮的女孩子，但是年紀大了以後，往往是雙眼皮女人羨慕單眼皮女人了。因為長年的地球吸引力作用，女人的眼皮都會微微重垂，單眼皮的重垂部分就正好造就成雙眼皮了，可是雙眼皮的女人就無可救藥地耷拉著歲月的痕跡。上帝就是這樣公平地，讓我們有失有得。
幸子太太就是承蒙上帝的恩賜，八十五歲了，一雙單眼皮丹鳳眼漂亮地張成雙眼皮鳳眼，使幸子太太一下子年輕二十歲！幸子太太一定對自己的眼睛十分得意，細心修整了一副與這雙眼睛相對稱的彎彎細細的雙眉，眉宇間雖然不難看出昔日的勞苦，卻更增添了幸子太太的品味。
幸子太太對我聊起家常說：「我的主人叫長谷川壽男，1939年新年剛過，就被政府徵兵，參加戰爭去了中國。那時，我們才結婚三年。大兒子一歲又三個月，小女兒還在我的肚子裡，那年我才二十一歲。」
我聽後禁不住把目光投向吧檯後面的老年男店主，他長得非常像幸子太太，我不禁問幸子太太說：「莫非吧檯後面的男主人是您的兒子？」
幸子太太笑著回答：「是啊，您一眼就看出來。」
我也笑著說：「哪裡啊，剛才我還看他長得和您非常像，還以為他是您的弟弟呢。」
幸子太太很高興地說：「經常有客人這樣誤會，我兒子不高興呢。不過他也六十七歲了。」
那邊幸子太太的兒子接過話題說：「這是我媽媽最自豪的話題喲。」店裡的人聽了都笑了。
我也跟著笑了。之後幸子太太接著說：「我和我家主人是相親結婚的，我結婚那年才十七歲，結婚前我從沒有見過他，我們是結婚以後才開始戀愛。主人對我來說，一半像兄長，一半像戀人，因為他比我大八歲。我第一胎生了個男孩子，他高興得每天唱歌，孩子睡覺前，主人一定會輕輕地吹口琴，一直到孩子睡著。」
我說：「哦，那時候流行口琴嗎？」
幸子太太說：「不，那時候流行的是日本傳統的三味絃琴，只是我家主人唸過書，會一點洋玩意兒吧，主人的口琴吹得可好了，是那種低沉的，娓娓動聽的雙重音……」
這時吧檯那邊的一組客人要算賬回去了，幸子太太對我說：「請等一會兒。」就去趕到玄關前送客人。客人臨走時，其中一位客人對我說：「你這一來，獨佔幸子太太了，下一次留給我們一點時間呀。」
我忙欠身笑著說：「那真是對不起啦。」幸子太太更是高興得把眼睛笑得像月亮一樣彎彎的。
送走客人後，我說再要一份烤魚翅清酒，但幸子太太卻勸我說：「第二份你就只要清酒吧，不必再要魚翅了，繼續兌剛才的烤魚翅喝，味道依然可口的。」
我感謝幸子太太很為客人的錢包考慮。於是幸子太太為我燙了第二盞清酒端來，給我倒進剛才放有魚翅的酒盅裡，喝一口，果然香味不減。
幸子太太接起剛才的話題說：「我家主人離開東京時，上面命令除了軍隊配給的東西之外，盡量不帶私人物品。我記得，我們苦苦篩選，最後主人只帶了那隻口琴和一疊新的明信片。因為當時軍隊發出的信件都要拆信檢查的，與其讓上面拆信檢查，還不如用明信片，還能快一點到家。主人臨走時向我保證說：「我一定活著回來。」
說到這裡，幸子太太深深歎一口氣，眼睛裡泛出淚光，我想幸子太太的丈夫一定沒能活著回來。幸子太太接著說：「自從主人從軍的第二天開始，我就天天盼望著主人的明信片。他的明信片幾乎就兩個話題，一個是想念孩子，一個是掛念我。因為主人走的時候，大兒子還不會說話，女兒還沒出世，主人雖已為人之父，卻沒有聽過孩子叫聲『爸爸』，老是問孩子會叫爸爸了嗎？可憐等孩子們會叫『爸爸』的時候，他爸爸卻聽不見了……」
我也歎氣說：「日本老百姓也是戰爭的受害者啊。那麼您的主人後來怎麼樣了？」
幸子太太說：「我家主人沒有回來了，但不是死在中國，而是死在蘇聯的西伯利亞。我們戰敗投降後，很多士兵被蘇聯強行帶到西伯利亞去做苦力，主人後來就死在西伯利亞了。據說被帶到西伯利亞的日本兵，有一半都死在那裡……」
說到這裡，幸子太太流下了眼淚，她掏出手帕擦去眼淚，才繼續說：「我家主人沒有實現與我的約定，沒有活著回來。我非常思念主人，等我知道主人已經不在人世以後，我為了讓孩子們對他們的父親有一個認識，就用鋼筆一個字一個字地把主人用鉛筆寫的明信片謄寫了一遍，一共有九十四封明信片。唉，算起來也真是怪，這個『九十四』是非常不吉利的數字。我們日本人最討厭『九』和『四』這兩個數字，因為『九』的發音與『苦』一樣，『四』的發音和『死』一樣，他應該在發第九十三張明信片時就停下來啊。一想到他最後一封明信片是第九十四張，我總要流下眼淚，就像日語的發音一樣，可憐他一定很苦地死去啊。」說著幸子太太又不禁流下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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